往后的一个多月里,没有预想中的硝烟弥漫、战鼓擂动。晋阳城像被投入了一个巨大而压抑的闷罐,空气里漂浮的不是血腥,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战争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取而代之的,是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与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之间,那场牵动着无数人命运的漫长谈判。
我的小院,成了这风暴中心唯一虚假的平静角落。手臂的伤口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冲锋。
李氏和石素衣见我行动无碍,紧张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但眉宇间的忧色却更深了,她们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那不寻常的暗流。她们不再限制我的活动范围,只是每次我走出院门,总能感觉到府邸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近乎惶恐的安静。
仆役们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将领幕僚们神色凝重,低声交谈时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我知道,那“山雨欲来”的压抑,并非消散,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沉重、更屈辱的形式。
“小姐,听说……契丹皇帝的大帐,就在城外三十里。”小雪端来新沏的茶,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城外那看不见的营盘方向。
她眉宇间那份沉静里,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虑。自那日听我讲了安史之乱的故事后,她看问题的角度明显不同了。
小绿正低头绣着花样,闻言手指一颤,针尖差点扎到指尖。她抬起头,小脸带着后怕:“他们……他们还没走吗?不是说……是来帮老爷打南军的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天真的困惑和隐隐的恐惧,显然,我讲的故事阴影,依然笼罩着她。
我接过茶杯,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帮?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帮助”?尤其来自虎视眈眈的饿狼。
我啜了一口微涩的茶汤,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天空,那里没有飞鸟,只有沉重的铅灰色云层堆积。
“帮,自然是要帮的。”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契丹国主南下,数万铁骑的粮草消耗,勇士们浴血奋战的犒赏……这些都是‘帮助’的代价。父亲,正在和他们谈这些代价。”
“代价……”小绿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锐利起来,“就像……小姐您说的回纥?要金银?要粮草?要……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或许,比那更多。”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仿佛能穿透层层屋宇,“契丹要的,恐怕不只是眼前的浮财。”
小绿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绣绷。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如同凝滞的糖浆,缓慢得令人心慌。每一天,都有契丹的使者趾高气扬地出入府邸;每一天,都能听到父亲书房里传出激烈的争论,有时是幕僚的苦劝,有时是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咆哮,最终都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府邸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连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锥,猝然刺穿了这虚假的平静。
没有惊天动地的宣告,没有锣鼓喧天的庆贺。消息是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的。先是府中几位地位颇高的幕僚脸色灰败地匆匆离开,接着是母亲李氏的贴身嬷嬷红着眼眶出来,脚步虚浮。很快,连最底层的粗使丫头和小厮们,都开始交头接耳,脸上布满了茫然、惊惶和难以置信。
“……割地?真的……真的要割地?”
“燕云十六州……那……那可是北边的门户啊!”
“听说……听说老爷还……还认了契丹皇帝做……做‘父皇帝’?我们……我们成了‘儿国’?”
“天爷啊!这……这以后……”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府邸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愤和耻辱所取代。
每个人走路都低着头,仿佛头顶压着千斤重担,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也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绝望。
我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坠下去,一直坠向无底的深渊。尽管早已预知结局,但当这赤裸裸的屈辱真的降临,当“割让燕云十六州”、“儿皇帝”这些冰冷刺骨的字眼真切地砸在耳边时,那股窒息感和荒谬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平静。历史书上冰冷的几行字,此刻化作千斤重锤,砸碎了晋阳城最后一点虚幻的尊严。
小绿和小雪分别站在我身边。小雪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弓弦,嘴唇紧紧抿着,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愤怒,是恐惧,更是对那日庭院谈话中预言成真的巨大震撼。
她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屈辱的地面烧穿。小绿则完全吓呆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衣袖,她看看我,又看看门外弥漫的悲怆,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小……小姐……”小绿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契丹人……他们……他们是不是真的……真的成了我们的主子了?那我们……我们以后……”
我反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小手,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得到了一丝锚定。我抬眼,望向小雪,她的目光也正好迎上来,那里面除了惊惧,还有一丝寻求答案的绝望探寻。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仿佛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和尘土的味道。
“记住你们那天说的话,”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这死寂的力量,一字一句敲打在她们心上,“‘势’,已经彻底倒向了契丹。‘粮草’、‘人心’,从今往后,我们的命脉,有大半握在他们手里。至于‘保全’……”我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目光扫过这精致却仿佛瞬间蒙上尘埃的庭院,“看看这府里,看看这晋阳城……这,就是‘保全’的代价。”
小雪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似乎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重。小绿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没过几天,契丹人的马蹄声不再是城外的威胁,而是堂而皇之地踏进了晋阳城。与其说是交接,不如说是炫耀武力的占领预演。
那一天,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我带着小雪和小绿,登上了府邸内最高的望楼——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通往城北官仓的道路。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来远处尘土和牲口气息的混合味道。
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大军压境,只有一队约莫百人的契丹精骑。他们身着锃亮的皮甲,外面罩着象征身份的狼皮或熊皮大氅,马匹高大神骏,鬃毛在寒风中飞扬。
领头的将领,正是耶律德光麾下以勇悍闻名的惕隐耶律屋质。他端坐马上,神情倨傲,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道路两旁噤若寒蝉的晋阳军民,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身后的骑兵们,同样昂首挺胸,姿态骄横,仿佛行走在自家的猎场,而非刚刚“帮助”过的“盟友”之城。
他们径直开赴官仓。沉重的仓门被缓缓拉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草——那是河东军民勒紧裤腰带,为可能到来的长期围城准备的救命粮,如今却成了供奉给契丹的第一批贡品。
耶律屋质甚至没有下马。他随意地用马鞭一指,几名契丹士兵便如狼似虎地冲进粮仓,粗暴地解开粮袋,抓起黄澄澄的粟米,在手里搓捏着,又凑到鼻尖闻闻。
他们的动作粗鲁,带着一种审视战利品的挑剔,不时大声用契丹语交谈着,发出粗野的笑声。
负责交割的官员,脸色灰败地站在一旁,腰微微躬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指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粮食被如此践踏般地“验收”。
一袋袋上好的粮食被契丹士兵扛出来,随意地堆放在他们带来的大车上。粮袋碰撞着车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坎上。
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特有的干燥香气,此刻却混合着契丹人身上的膻味和马匹的骚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屈辱气息。
耶律屋质端坐马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远处望楼上的我们,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在看一群蝼蚁的挣扎。
他微微抬手,旁边一名通译立刻用生硬的汉话大声呵斥着搬运的民夫:“快!磨蹭什么!大汗的勇士等着享用!”
民夫们低着头,加快动作,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小雪站在我身侧,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她的呼吸很轻,很浅,仿佛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场景。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耀武扬威的契丹士兵,盯着那个端坐马上的耶律屋质,眼神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仇恨,和对赤裸裸掠夺的愤怒。她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绿则紧紧依偎着我,小手冰凉,死死抓着我的衣角。她不敢再看下面,把小脸埋在我的臂弯里,瘦小的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
每一次契丹士兵粗野的呼喝,每一次粮袋砸在车板上的闷响,都让她抖得更厉害。她的恐惧,是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
我站在那里,冷风灌满了衣袖,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内心的冰冷,早已超越了深秋的萧瑟。看着那些象征着生存希望的粮食被如此轻易地掠走,看着同胞在异族铁蹄下卑微的劳作,看着耶律屋质那张写满征服者傲慢的脸庞……
我的目光越过了喧嚣的交接现场,越过了低矮的城墙,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那里,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太行山脉。苍茫的山脊线,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延伸着,像一道古老而沉默的伤痕。
燕云十六州那不仅仅是一片土地,那是横亘在北方的巨大脊梁,是抵御游牧铁蹄的天堑屏障!是无数关隘、烽燧、长城交织成的血肉防线!从春秋战国的燕赵悲歌,到强汉的卫霍北逐,再到盛唐的安北都护府……多少将士的血泪,多少代人的经营,才铸就了这守护中原的北门锁钥!
而如今,这关乎华夏命脉的万里河山,就在这屈辱的“借兵”交易中,在石敬瑭颤抖的笔尖下,被轻飘飘地划了出去!如同一块肥肉,被献祭给了贪婪的契丹饿狼!
从此,中原腹地,门户洞开。
从此,契丹铁骑,南下再无险阻。
从此,“儿皇帝”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整个民族的脖颈之上!
我仿佛看到了百年之后,无数铁蹄踏过这失去屏障的平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我仿佛听到了汴京城破时的哭嚎,看到了那场名为“靖康”的滔天耻辱……这一切的源头,或许就始于今日,始于这晋阳城下,这屈辱的粮草交接!
手臂上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此刻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幻痛,比当初箭簇入肉时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那不是皮肉的伤,是灵魂被历史车轮碾过时发出的悲鸣!
“看,”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指着那沉默的、渐渐被暮霭吞噬的太行山影,对身边两个因不同情绪而颤抖的婢女说,更像是对自己,对着这即将沉沦的时代低语,“那就是代价。用山河换来的‘平安’……这只是开始。”
小雪顺着我的手指望去,眼神里燃烧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凝重。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山脉所代表的、正在失去的沉重意义。
小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望向那遥远而模糊的山影,她或许还不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她本能地感受到了那话语中蕴含的、足以压垮一切的绝望。
契丹士兵的呼喝声,粮袋的碰撞声,通译的呵斥声,民夫压抑的喘息声……所有嘈杂的声音,在望楼上凛冽的寒风中,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太行山那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沉重的惊叹号,烙印在我们三人的眼底,也烙印在这片即将被彻底改变的土地上。
脚下的晋阳城,在深秋的暮色里,从未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