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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绸小轿并未将苏喆送回那间破败偏僻的旧院,而是径直抬往伯府西侧的听竹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在苏喆踏入萱草堂时,便已在这深宅大院里悄然传开。当轿子落在听竹轩门前时,院门早已敞开,四个穿着体面的下人——两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鬟,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厮,正垂手恭立,神色间带着几分好奇与谨慎。
“奴婢迎夏\/拾秋,给七少爷请安。”
“小的观墨\/侍书,给七少爷请安。”
四人齐声行礼,声音清脆,动作规矩。
苏喆在春桃和钱嬷嬷的搀扶下走出轿子,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几人,最后落在那方崭新的黑底金字匾额“听竹轩”上。院落虽不算宏大,但白墙青瓦,格局精巧,院墙边果然种着几丛翠竹,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欲滴。与他之前那间漏风渗雨的破屋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都起来吧。”苏喆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初来乍到的局促,“日后……有劳各位了。”
钱嬷嬷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少爷客气了,这些都是夫人精心挑选来伺候您的,都是本分人。快,扶少爷进去歇着。”
迎夏和拾秋两个丫鬟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取代了春桃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苏喆。她们的动作比春桃更熟练,力道也更稳,但苏喆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们指尖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春桃则抱着那个装着旧书和砚台的蓝布包裹,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看着眼前陌生而精致的院落,以及这两个突然出现的、比自己漂亮伶俐许多的姐姐,脸上既有欣喜,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院内陈设一应俱全,虽不奢华,但桌椅家具皆是上好的木料,窗明几净,帘幔簇新。书房里,书架上已经摆上了不少书匣,正是王氏承诺送来的那些金石书画类藏书。卧室床铺铺着柔软的锦被,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周到,无可挑剔。
然而,苏喆心如明镜。这听竹轩,既是优待,也是牢笼。这四个新来的下人,便是王氏安在他身边的耳目。他们恭敬的姿态下,藏着监视的任务。
“少爷,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钱嬷嬷见安置妥当,便笑着告退,“老奴还要回去向夫人复命。”
送走钱嬷嬷,听竹轩内便只剩下苏喆和五个下人。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迎夏和拾秋垂手立在床边,观墨和侍书守在门外廊下,春桃则抱着包裹,站在角落,有些手足无措。
苏喆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闭目养神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气。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春桃身上,语气温和:“春桃,一路辛苦了。把东西放到书房那张紫檀案上去吧,仔细些。”
“是,少爷。”春桃如蒙大赦,连忙抱着包裹去了书房。
支开了春桃,苏喆才将目光转向床前的迎夏和拾秋。两个丫鬟立刻微微躬身,神态恭谨。
“你叫迎夏?你叫拾秋?”苏喆轻声问。
“回少爷,是。”两人齐声应答。
“名字很好听。”苏喆露出一丝浅淡而疲惫的笑容,“我病着,身边离不得人,日后夜里值守,就由你和拾秋轮换吧。春桃年纪小,白日里让她多跑跑腿便是。”
他看似随意地分配了任务,却将最重要的夜间值守交给了这两个新来的大丫鬟,既是示之以诚,表示信任,也是将她们放在眼皮底下,方便观察。同时,也没有完全边缘化春桃,给了她白日的差事,安抚了旧人。
迎夏和拾秋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头应道:“是,奴婢遵命。”
“门外的小厮,”苏喆声音提高了一些,让廊下的观墨和侍书也能听见,“我院里规矩不多,只两点:一,守好门户,无事不得放闲杂人等进来扰我清净;二,我需用什么东西,或要传话,你二人需腿脚勤快,不得延误。”
观墨和侍书连忙在门外躬身:“小的明白,定当恪尽职守!”
简单的训话,明确了职责,也隐隐划下了界限。苏喆没有表现出任何新得势的张扬或是对下人的猜忌,只有一种符合他病弱身份的通情达理和淡然处之。
这反而让迎夏四人心中略微放松,同时又有些摸不透这位七少爷的深浅。
安排妥当,苏喆便露出倦容,挥手让她们退下,只留春桃在一旁伺候汤药。
接下来的两日,苏喆大部分时间依旧在静养。但他明显感觉到,待遇已是天壤之别。汤药是上好的药材熬制,膳食精致可口,份例内的衣物、炭火等物也源源不断地送来,再无半点克扣。
他并未立刻扎进书房去研究那些藏书,而是依旧保持着“病弱”的状态,偶尔会让春桃扶着在院中竹林边走走,更多时候是靠在榻上,拿着一本书随意翻看,那方“寂雪”砚则被他随意置于书房案头,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旧物。
他在适应新环境,也在观察新来的四人。
迎夏沉稳,话不多,但眼观六路,将听竹轩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拾秋略显活泼,嘴也甜,常能逗得苏喆露出些许笑容,也喜欢与春桃说话,打听些旧事。观墨和侍书则确实腿脚勤快,办事利落,对苏喆的吩咐从无二话。
表面看来,无可挑剔。
但苏喆凭借历经五界磨砺出的洞察力,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拾秋看似无心的打听,迎夏偶尔落在他身上那审视的目光,都在提醒他,监视无处不在。
这日午后,钱嬷嬷再次来访,这次带来了王氏新的“关怀”——几件用料讲究的新衣,以及一匣子品质上乘的笔墨纸砚。
“夫人惦记着少爷,说搜寻画作之事已有眉目,让少爷您好生将养,不必过于劳神。”钱嬷嬷笑着,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书房方向,尤其是在那方置于案头的砚台上停留了一瞬,“若有需要查阅什么典籍,或是想起了什么关键,随时让下人去萱草堂回话。”
苏喆心中了然,王氏这是在催促了。寿宴之日越来越近,她需要更确切的进展来安心。
“有劳母亲费心,孩儿省得。”苏喆恭敬回应,“这两日翻看母亲送来的藏书,偶有所得,正想整理一番,或对寻画有所助益。”
钱嬷嬷眼睛一亮:“哦?少爷已有头绪?”
“只是些粗浅猜想,还需印证。”苏喆谦逊道,并不说透。
送走心满意足又带着探究意味的钱嬷嬷,苏喆知道,他不能再“静养”下去了。
他必须开始“工作”,展现出持续的价值。
当晚,夜深人静。听竹轩内只余廊下摇曳的灯笼微光。
值夜的是迎夏,她在外间榻上歇息,呼吸平稳。
内室床上,苏喆悄然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他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无声无息地起身,没有惊动外间的迎夏,径直走向书房。
书桌上,那方“寂雪”砚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紫光。
苏喆伸出手,指尖再次抚上那冰凉的“寂雪”纹路。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帮王氏找到画,更要在这过程中,为自己织就一张真正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