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目光扫过那叠书，忽而挑眉。
“你也在读《西厢记》？”
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讶异。
“这不是寻常女子才爱看的书么？”
他并无恶意，只是如实所想。
毕竟，《西厢记》写的是崔莺莺与张生长亭私会、情意缠绵之事，文采斐然，却少有男儿捧读。
白袍少年听罢，面色骤然转寒，语气僵硬地回应：“好书本就该人人可读，难道女子能看的，男子反倒不能看了？”
狄仁杰顿时语塞，脸上泛起一丝窘意。
他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连忙拱手赔礼：“失言了，实在抱歉。”
“在下狄仁杰，字怀英，来自并州。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却未作答，只是冷冷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狄仁杰伫立原地，心中尴尬难掩。
目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追上去问清姓名。
可这念头刚起，背脊便一阵发凉，冷汗顿出，皮肤泛起点点疙瘩。
莫非是清修日久，心性竟已偏移？
他神色微变，急忙压下杂念，返身关紧房门，快步离开客栈。
他心想，确该寻孟郊等人聚上一聚，散散心神，也好好厘清本心才是。
……
另一侧，那白袍少年抱着书卷与行囊，缓缓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合拢后，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他将物品安置妥当，随即一头倒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扮作男子，真是不易……”
少年把脸埋进枕头，低声呢喃，眸光清澈，流转着聪慧之色。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武媚娘。
尽管她已获李世民特许参与科举，但身为女子，若公然应试，必惹非议。
长孙无垢得知此事后，不仅支持，更建议她乔装改扮，以兄长安排的身份赴考。
如今她的名字是“武顺”，字宁远，借用了姐姐的名讳行走于世。
想起方才那轻佻搭话的士子，她眉心微蹙，心头微恼。
那人模样已被她暗暗记下，只待时机成熟，定要让他知晓分寸。
随后，她的思绪转向即将到来的春闱。
这场考试，是她唯一的机会。
唯有在此一举成名，方能踏入朝堂，掌握权柄，主宰命运。
她从无意困于后宫，争宠斗艳；她所求的是与男子比肩，执掌天下政事，影响国运兴衰。
自幼饱读诗书，才学不输任何男儿，又曾在内文学馆受翰林学士亲授经义。
她对此次科考，胸有成竹。
而这机会来之不易——魏征与杜如晦暗中扶持，加之此前谏言得赏，才换来李世民点头允准。
一旦落第，再想重来，恐怕永无可能。
她仰面躺着，目光落在屋顶横梁上。
那双眼，平静之下燃着不可动摇的火焰。
……
一日光阴悄然而逝。
春闱开考之日，终于到来。
大唐各地英才齐聚长安，共赴这场决定前程的盛会。
清晨的阳光洒在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贡院外早已人声鼎沸。一排排学子伫立门前，按序前行，经搜检后焚香祭拜孔圣，再鱼贯步入朱红大门后的考场。
武媚娘身着儒衫，隐于人群之中。
她虽束胸裹襟，易钗而弁，容貌却难掩其华。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映星，纵是男子装扮也遮不住那份清绝气质。许多士子经过时都不由驻足回望，有人甚至欲上前攀谈，惹得她眉头微蹙，几欲拂袖而去。
狄仁杰与孟郊并肩而行，在队列中缓缓前移。二人亦察觉到了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
“那位兄台，生得真如玉树临风。”
“这般年纪便已登举人之列，想必出自名门望族。”
孟郊望着武媚娘的身影，语气中满是钦羡。在他看来，能以如此年轻之姿站在这里，必是某地豪族精心培育的俊才，此来定要一鸣惊人。
“天下之大，英才辈出，不足为奇。”
狄仁杰只略瞥一眼，便垂下眼帘，声音平静，仿佛不愿多加关注。
孟郊轻笑一声，转头打量狄仁杰：“昨日你还推三阻四不肯同游，怎的半夜又寻上门来？我可记得清楚，是你自己找来的。”
狄仁杰神色一滞，眼角微微抽动，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不念旧情。”
“哎呀，放心，我绝不泄露半个字——关于你与花魁共度良宵的事。”
孟郊拖长语调，话音未落已笑作一团。
狄仁杰面皮发烫，却无言以对，只得低头疾步，恨不得立刻钻入考场。
时值早春，寒意未消。
朝廷对此届会试极为重视，贡院内各号舍皆以砖木筑成，墙厚屋暖，每间皆设有炭盆取暖，以防考生受寒致病。
武媚娘被编入甲字号考场，位置靠东。巧合的是，狄仁杰所分配的考舍，正对她所在的那一间。
两人目光偶然相接，狄仁杰出于礼节微微一笑。武媚娘却只是冷冷扫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神情漠然。
他尴尬地收回笑意，心中却不恼。奇怪的是，即便对方冷若冰霜，他也并未觉得冒犯，反倒隐隐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难道内心所向真的偏离常轨了？
狄仁杰心头掠过一丝困惑。
可眼下无暇深究，考试的钟声已然敲响。
会试为期三日两夜，是所有科考中最漫长的一关，对心力与体力皆是严峻考验。
面对这场大考，狄仁杰凝神静气，提笔落墨，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才思敏捷，文采斐然，笔下一字一句如行云流水，未曾停歇。胸中藏万卷书，笔端引圣贤之言，典故信手拈来，章法承古意而不拘泥！
刷——
一张答卷写毕，轻轻置于侧旁。
他取出镇纸，压住下一张空白卷纸，继续挥毫。
武媚娘也察觉到身旁那沉稳有力的笔触节奏，却并未分神，只专注于自己的答卷之上。
晨光初照，洒落在武媚娘肩头，也映亮了满堂苦读的举子们。
考场之内，唯闻笔尖划纸之声，细密如春蚕咀嚼桑叶，沙沙不绝于耳。
学子们眉头紧锁，倾尽所学，将十载寒窗的积淀尽数倾注于纸面。
只为那一朝跃出龙门，惊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