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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
殿角铜炉里燃着的,依旧是那块上等的龙涎香,香气沉静,试图安抚这帝国中枢的每一寸焦躁的空气。但这一次,它失败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近乎滚烫的、狂喜的气息。它来自御座上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死死地攥着一份战报,那份从山海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捷报。单薄的宣纸,因为被他反复摩挲,边缘已经起了毛,上面淋漓的墨迹,在他眼中,比最璀璨的宝石还要耀眼。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遍。
“阵斩清军主帅大旗……内外夹击,一战溃之……多尔衮仓皇北窜,弃甲曳兵,尸横二十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劈散了他心中积郁了十七年的阴霾。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股暖流,融化了他骨子里浸透了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胸膛剧烈地起伏,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这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让一旁侍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心头一阵发紧。
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
便是当年袁崇焕宁远大捷,陛下也不过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了句“袁爱卿,国之栋梁”。而此刻,陛下却像一个在赌场上押上了全部身家,最后一把惊天逆转的赌徒。
笑声戛然而止。
崇祯猛地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急促而杂乱,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活了……大明,活过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真实的颤抖,“王承恩,你听到了吗?朕的大明,活过来了!”
“奴婢听到了,奴婢听到了!”王承恩连忙跪下,声音哽咽,他是真的为皇帝感到高兴,“此皆赖陛下天威,祖宗护佑!”
“不。”崇祯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承恩,“不是天威,也不是祖宗。是林渊,是朕的林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
“二十八骑!区区二十八骑!他竟敢直插十万大军的侧翼!这是何等的胆魄!这是何等的武勇!传国三百载,我大明何曾有过如此悍将?!”
他一挥龙袖,将桌案上的一摞奏本,狠狠地扫落在地。
奏本散落一地,如同雪花,每一片上面,都写满了对同一个人的弹劾与诅咒。
“国贼?拥兵自重?里通外敌?”崇祯指着地上的奏本,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里满是讥讽与暴怒,“你看看!看看朕的这些股肱之臣,这些国之栋梁!就在三天前,他们还逼着朕下旨,要将朕的救命恩人,三族问罪!”
王承恩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知道,那些奏本里,有不少是他东厂的干儿子们递上来的。
崇祯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弯下腰,捡起一本,缓缓展开。
“……锦衣卫校尉林渊,性情乖张,桀骜不驯,临阵擅杀兵部命官,劫夺粮草,此乃谋逆之兆也……恳请陛下速发天兵,将其擒拿归案,明正典刑,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念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写得好啊,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他看向王承恩,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王承恩,告诉朕,这本是谁上的?”
王承恩的身体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知道,这本奏疏,出自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之手,而李邦华,素来与内阁首辅周延儒过从甚密。
“回……回陛下,奴婢……奴婢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崇祯笑了,他随手又捡起一本,“那这本呢?‘林渊名为勤王,实为流寇,其行径与李闯无异,若不早除,必为心腹大患’……这个,又是哪位爱卿的肺腑之言?”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崇祯没有再逼问他。他将手中的奏本,轻轻地、一片一片地撕碎,任由那些写满了“忠君爱国”的碎纸屑,从指间飘落。
“朕的朝堂,真是热闹啊。”他轻声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前脚骂他是贼,后脚就能捧他是神。他们的笔,转得比山海关的风车还快。朕有时候在想,若是把他们放到关外,只用口水,是不是也能淹死十万鞑子?”
这番话里,没有杀气,却比任何杀气都更让人胆寒。
王承恩知道,一场清洗,已在所难免。而这场清洗的规模,将完全取决于那个名叫林渊的年轻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以及,陛下对他的信任,会到何种地步。
崇祯踱步回到御座前,缓缓坐下。方才的狂喜与暴怒,如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
林渊,如今已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总领京营戎政。他手下有那支神鬼莫测的白马义从,如今,又有了吴三桂和整个关宁军团的效忠。
这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足以左右朝局,足以废立君王。
一股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从他心底缓缓爬了上来。
他需要林渊。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林渊。就像溺水的人,需要那根救命的稻草;就像久病的人,需要那剂续命的良药。没有林渊,大明顷刻间就会回到那个风雨飘摇、旦夕不保的绝境。
所以,他不能失去林渊,绝不能。
他必须把林渊,牢牢地绑在自己的龙椅上,绑在朱家这艘破船上。
赏赐!要给他无与伦比的赏赐!
官位、金钱、美女……他要什么,朕就给什么!只要他想要的,只要朕有,都可以给他!
崇祯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思维,已经从一个皇帝如何驾驭臣子,悄然转变成了,一个弱者,如何讨好、如何笼络一个强者的思维模式。
他,大明天子,竟然在害怕失去一个臣子的忠诚。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屈辱,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依赖。
“王承恩。”他忽然开口。
“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崇祯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狂热,“即刻起,在西苑为林爱卿建一座府邸,规制……就照亲王府的来。”
“陛下!”王承恩大惊失色,失声道,“这……这于理不合啊!自太祖爷起,便没有异姓王,更没有臣子的府邸能用亲王规制的,这会招致满朝非议的!”
“非议?”崇祯冷笑一声,“那就让他们议!朕的江山,是林渊一刀一枪保下来的,不是他们用嘴皮子保下来的!朕给他一座宅子,谁敢多说半个字?”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纸屑,声音愈发冰冷:“谁说,谁就滚出京城,去山海关外,跟鞑子讲道理去!”
王承恩噤若寒蝉,不敢再劝。
崇祯似乎还觉得不够,他沉吟片刻,又道:“再从内帑里,支十万两白银,送到他府上。还有,教坊司里那些新来的南国佳丽,挑最好的十个,一并送过去。告诉他,这些,只是朕的一点心意,等他回京,朕还有重赏!”
他几乎是在用一种宣泄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诚意”。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崇祯,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再造之臣”的。他要让林渊知道,跟着他,能得到这世上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碎步快跑到殿外,跪下禀报。
“启禀万岁爷,东厂加急密报。”
王承恩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快步走出去,接过那只细细的蜡丸竹筒,检查了火漆之后,才恭恭敬敬地呈给崇祯。
崇祯捏碎蜡丸,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这是他安插在关宁军中的密探,用最高级别的渠道,送回来的情报。上面的信息,远比官方捷报,要来得更详细,也更……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纸条。
当他看到“……战后,吴三桂于三军之前,翻身下马,推金山,倒玉柱,向林渊单膝而跪,口称‘末将吴三桂,叩谢林大人救命之恩!此战之后,山海关三万将士,皆听大人号令,但凭驱策,万死不辞!’……”这一段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只捏着纸条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狂喜与恐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撕咬、冲撞。
喜的是,吴三桂这头桀骜不驯的辽东猛虎,连同他麾下最精锐的关宁铁骑,竟然就这么……臣服了!臣服在了林渊脚下!而林渊,是他的臣子!这意味着,大明最强的一支边军,如今,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恐惧的是……吴三桂跪的,是林渊,不是他朱由检,不是这把龙椅。
他喊的,是“皆听大人号令”,而不是“皆听陛下号令”。
崇祯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前方,眼神空洞而涣散。
他忽然觉得,自己赏赐的那座亲王府,那十万两白银,那十个美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要拿什么,才能填满一个能让吴三桂心甘情愿下跪的人的胃口?
他不知道。
“传旨……”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命林渊……即刻回京,不得有误。朕……朕要亲自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