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城内惨状,百姓流离失所
林渊从巷道的阴影里走出来,像是从一个世界的裂缝中,被吐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方才在巷内,黑暗是庇护,是藏身之所。而此刻,他站在长街的街口,天光灰蒙,街道却比最深的巷子还要幽暗。这不是光线的问题,是生气被抽干后,留下的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拢在袖中,乱发下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所有挣扎求生的本地人一样,先用眼睛和耳朵,去试探周遭的世界。
炮声,依旧是这天地间唯一不变的背景。沉闷,遥远,带着一种节律感,仿佛是这座垂死城市的迟缓心跳,每一声,都将更多的绝望泵入这具腐朽的躯体。
近处的声音则细碎而黏稠。有风,不大,却卷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复杂气味。那不是单纯的硝烟味,也不是护城河淤泥的恶臭。那是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味道。是腐烂的垃圾,是经久未洗的身体,是病灶在皮肉下溃烂,是绝望本身散发出的、独有的酸腐气息。林渊甚至能从这股气味中,分辨出一丝极淡的、被烧焦的皮革味,他知道,那是有人在煮食自己的腰带。
街上有人,但不能称之为行人。他们更像是一群梦游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挪动着。他们的动作缓慢到了极致,每一步都像在计算着卡路里的消耗。没有人交谈,甚至很少有眼神的交汇。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饥饿与恐惧中,像一个个孤岛,漂浮在同一片名为“京城”的绝望海洋里。
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人,花白的胡须上沾着些许不明的污物,他睁着眼,瞳孔浑浊,一动不动地望着斜对面的一个酱菜铺子。铺子的门板早已被拆走当了柴火,只剩下黑洞洞的门框。老人就那么看着,仿佛在回忆几十年来从那里买走的每一块酱瓜,用记忆来填补空洞的肠胃。
不远处,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一家当铺的石阶上。她很年轻,但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蜡黄。她怀里的孩子一动不动,小脸青紫,嘴唇干裂。女人没有哭,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用手梳理着孩子稀疏枯黄的头发,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声音轻得像蚊蚋的振翅,随时都会断掉。
林渊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历史书上的文字是冰冷的,“人相食,饿殍遍地”,短短八个字,他曾以为自己懂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文字是何等的苍白无力。真正的地狱,不是血流成河的战场,而是这种无声的、缓慢的、将人的尊严与希望一点点碾碎成齑粉的消磨。
他的“儒雅”让他能理解这种悲剧的内核,而他的“暴徒”本性,则让他本能地开始分析这片地狱的构造。
秩序已经彻底瓦解。街面上看不到任何一个巡街的兵丁或衙役。大明的官府,已经从这座城市的末端神经开始,向上层层坏死。权力在这里已经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形态——暴力与食物。
他拐进另一条街。这里曾经是京城有名的“骡马市大街”,如今,别说骡马,连一条野狗都看不到。街边的几家大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但封条早已破烂不堪,门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显然,在官府的秩序崩溃后,饥饿的民众曾试图冲击这里,但似乎并未成功。门缝里,隐约能看到用巨石和木料顶死的痕迹。
高墙之内,是最后的苟延残喘。高墙之外,是无边的炼狱。
突然,一阵骚动从街的尽头传来。
林渊立刻闪身躲进一个被废弃的门洞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外观察。
一辆独轮车,正吱吱呀呀地从远处过来。推车的是两个穿着破烂号坎的兵丁,他们脸上同样是菜色,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麻木的凶悍。车上,盖着一块肮脏的油布,看不清装的是什么,但从车轮在泥地里压出的深痕来看,分量不轻。
街上那些原本如同雕塑般的饥民,在看到这辆车后,像是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他们缓缓地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辆独轮车,眼神里混杂着渴望、恐惧,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仇恨。
“滚开!都他娘的滚开!”一个推车的兵丁从腰间抽出一根皮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人群出现了一丝畏缩的骚动,但没有人退开。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像一群被食物吸引的狼,即使畏惧猎人手中的武器,也无法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或许是饿得久了,腿脚发软,从人群中踉跄着跌了出来,正好倒在独轮车前方的泥地里。
“他娘的,找死!”甩鞭的兵丁骂了一句,毫不犹豫地一鞭子抽了过去。
鞭子没有抽在孩子身上,而是重重地落在了他身前的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泥。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妇人尖叫着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抱起孩子,连滚带爬地退回人群,一边退,一边朝着两个兵丁拼命地磕头,嘴里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兵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驱赶了一只碍事的苍蝇。他收回鞭子,和同伴一起,推着车继续向前。
人群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林渊看着这一切,袖中的手指无声地蜷曲,又缓缓松开。
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支军队的底色。他们对百姓的欺压,甚至都不是出于主动的恶,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以为常的麻木。他们自己也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能通过向更弱者施暴,来确认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权力。这样的军队,如何守城?
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走远了,油布的一角被风吹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粮食。
是尸体。几具同样穿着破烂号坎的士兵尸体,胡乱地堆叠在一起。
原来是收尸队。
林渊明白了。城防的压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连收敛战死同袍的尸体,都需要用这种近乎恐吓的方式开道。
他从门洞里走出来,混入人群,跟在独轮车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他想看看,这些尸体会被运到哪里,也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权力中枢,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
独轮车穿过几条同样死寂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处开阔地前。这里似乎曾是一个临时的粥棚,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破碗和烧黑的柴火。此刻,粥棚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同样推着独轮车的兵丁,和中间一片被石灰草草覆盖的巨大浅坑。
一股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石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是乱葬岗。
那两个兵丁熟练地将车上的尸体掀进坑里,动作粗暴,就像在倾倒垃圾。
“三具,记上。”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拿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在一个名字后面画了三笔。
“头儿,今天的份儿够了吗?”推车的兵丁搓着手,讨好地问道。
“还差得远!”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上面说了,抚恤银子按人头发。死的越多,咱们总兵大人能报上去的数就越多。赶紧的,去下一段城墙,听说彰义门那边,昨晚又被摸上来一波,尸体多得是!”
“得嘞!”
两个兵丁推着空车,转身又朝着来路走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喜色。仿佛去收敛同袍的尸体,不是一件悲伤的事,而是一趟有利可图的差事。
吃空饷,已经吃到了死人头上。而且是如此的明目张胆,如此的肆无忌惮。
林渊站在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脸上一片漠然。他脑海中那张属于大明的国运图,此刻仿佛与眼前的景象重叠。那些侵蚀疆域的黑色墨迹,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具象化成了眼前这个巨大的尸坑,具象化成了那个小头目册子上的每一个笔画,具象化成了那两个兵丁脸上麻木而贪婪的笑容。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更多值得看的信息。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另一条街巷疾驰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华丽曳撒的太监,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番子打扮的精悍男子,腰佩绣春刀,眼神阴鸷,正是东厂的鹰犬。
他们径直冲到乱葬岗前,为首的太监甚至没有下马,只是用马鞭指着那个记账的小头目,用尖利的嗓音问道:“王公公有令!彻查奸细!你们今天收上来的尸首,可有面生之人?或是有被自己人从背后砍杀的痕迹?”
那军中小头目显然认识这太监,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回公公的话,死的都是咱们京营的老兄弟,哪有什么奸细。都是被城外的闯贼杀的,个个都是好汉!”
“哼,最好是这样!”太监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目光在尸坑里扫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人群中的林渊身上。
或许是林渊站得太直,或许是他那身破烂衣衫下的眼神,不像其他饥民那样空洞。
太监的眼睛微微一眯,手中的马鞭,遥遥地指向了林渊。
“你,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