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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彪肥硕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带走了他那一身的冷汗和恐慌,却将沉甸甸的夜色留给了林渊。
酒馆里寂静无声,只剩下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林渊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原处,手指无意识地在微凉的茶杯边缘摩挲。
都察院的御史,朝中的清流。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盘旋,却没有激起半分钱彪那样的惊惧,反而像是在品鉴一道滋味复杂的菜肴。他前世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太清楚这群人了。他们是帝国的道德标杆,也是最锋利的政治武器。他们可以为了一个理念,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也可以为了一己私利,用唾沫星子淹死一个三边总督。
他们是疯狗,也是猎犬。
钱彪只看到了疯狗的獠牙,却没想过,是谁松开了猎犬的绳套。
林渊很清楚,单凭他一个小小校尉在京郊搞出的这点动静,还不足以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御史们联名上书。这背后,必然有更高级别的玩家,在不动声色地落子。或许是京营的赵无德,想借御史的刀来敲打自己这个不守规矩的锦衣卫;又或许是朝中某个与东厂不对付的文官集团,想借此试探厂公王德化的态度。
这潭水,比想象中还要浑。
林渊的嘴角,反而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浑水,才好摸鱼。
他怕的不是被人盯上,他怕的是在国破家亡的倒计时里,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都无人知晓,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无法荡开。现在,聚光灯打过来了,虽然刺眼,却也让他这个原本在黑暗中行走的演员,第一次有了登上舞台中央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在羽翼未丰之前,绝不能让他们看清自己真正的底牌。
他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胡同深处的黑暗里。
……
回到西山据点时,已是三更天。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锦衣卫见到他时,无声地躬身行礼。林渊径直走向后院那间最隐蔽的屋子,推开门,一豆烛火的暖光便迎面扑来。
陈圆圆还未睡。
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听到门响,她抬起头,见到是林渊,眼中那份专注便化作了柔和的关切。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晚风拂过琴弦。
“还在看书?”林渊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书页上,是一本《武经总要》。
“睡不着,便随便翻翻。”陈圆圆合上书卷,为他倒了一杯温好的热茶,“看你神色,城里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没有问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渊身上那股比往日更加内敛和深沉的气息。
“算不上烦心事,只是一些苍蝇闻着味儿飞过来了。”林渊接过茶杯,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他没有对陈圆圆详说御史弹劾之事。有些压力,他习惯自己扛。
陈圆圆冰雪聪明,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她只是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小炉边,从上面端下一个小小的瓦罐。
“我炖了些安神的汤,你喝一碗再睡。”
汤是银耳莲子羹,炖得软糯香甜。林渊喝着汤,看着烛光下陈圆圆安静的侧脸,心中那份因朝堂纷争而起的些许浮躁,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
这个女人,就像这碗汤,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恰当的慰藉。
一碗汤见底,林渊放下了碗。
“你早些休息。”他对陈圆圆说了一句,便转身向外走去。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新生营的深夜,与京城的静谧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更夫的梆子声,只有山风掠过营房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训练场角落里传来的、被刻意压抑着的粗重喘息。
小六子正带着几个亲信,亲自监督着几十个新兵进行夜间训练。他们没有点火把,只凭着微弱的星光,在泥地里匍匐前进,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块沉重的石块。
这是林渊新下的命令。
白天的训练照旧,但强度减半,看起来更像是那么回事,足以应付那些可能前来窥探的耳目。而真正残酷的磨砺,全都转移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当林渊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边时,小六子立刻小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疑惑。
“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林渊的目光扫过那些在黑暗中蠕动的身影,像是在检阅一群正在破土而出的虫豸,“他们怎么样?”
“都是好样的!”小六子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赞叹,“一个个都跟憋着一股劲儿的狼崽子似的,白天被那帮教官当孙子一样训,晚上就玩了命地练。有好几个小子,手肘和膝盖都磨烂了,用破布随便一包,吭都不吭一声。”
林渊点了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希望,是最好的兴奋剂,也是最残酷的鞭子。
“小六子。”林渊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小的在。”
“从明天起,把营地外围的警戒范围,再扩大一倍。所有通往这里的山路,都要设置双重暗哨。我不希望有任何一只苍蝇,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飞进我们的营地。”
小六子心头一凛,他知道,这是出事了。
“大人,是不是城里那帮……”
“不该问的别问。”林渊打断了他,“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必须藏得更深。我们像是在挖一口井,而不是在盖一座塔。外人只能看到我们在平地上刨土,他们永远不能知道,我们究竟要挖多深。”
小六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需要执行命令。
“还有,”林渊话锋一转,“白天的训练,再‘放松’一点。”
“放松?”小六子愣住了。
“对,放松。”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多安排一些队列操练,口号喊得响亮一点,军容整得漂亮一点。如果都察院的老爷们派人来看,就让他们看到一支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但只会走正步的‘仪仗队’。”
小六子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招牌式的坏笑:“嘿嘿,小的明白了。这是要给那帮看戏的,搭个更漂亮的戏台子!”
“戏台子要搭好,但台下的刀,也要磨得更快。”林渊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光靠这些,还不够。”
他看着小六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大人您吩咐!”小六子立刻挺直了腰板。
“忘了都察院,忘了京营,把那些朝堂上的破事都给我扔到脑后。”林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我需要你,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去给我找一个目标。”
“目标?”
“一个真正的目标。”林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望向了远方连绵的群山,“我要知道,京城方圆五十里内,所有成规模的土匪、山贼、流寇,还有那些啸聚山林的溃兵。我要知道他们的人数,他们的头目,他们的武器,他们的作息习惯。”
林渊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淬了冰的刀锋。
“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他们手上,究竟沾了多少无辜百姓的血。”
小六子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他跟在林渊身边这么久,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而浓烈的杀意。那不是面对敌人时的算计和狠辣,而是一种更本源的、决定生死的审判。
他终于明白了林渊之前说过的“用血来喂”是什么意思。
新生营这把刀,磨得再锋利,终究只是一块铁。
而现在,林渊要为这把刀,寻找第一块用来开刃的磨刀石。
“小的……明白了。”小六子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他不再去想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那些东西与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去吧。”林渊挥了挥手,“记住,这件事,要比训练本身,更加隐秘。”
“是!”
小六子领命而去,他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渊独自站在黑暗中,山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步险棋。在都察院的“聚光灯”下,任何军事行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政敌攻击的口实。
但,他等不了了。
李自成的大军,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必须在这之前,将这群流民,锻造成一支真正能战的军队。
他抬起头,望向星空。
那些御史,想看戏?
那就让他们看。
只是,这出戏的剧本,将由我来写。而第一个高潮,将用真正的鲜血来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