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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天光从厚重的云层里艰难地挤出来,给京城镀上了一层病态的铅灰色。方德兴一夜未眠,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封信就摊在他脚边,上面的字迹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狰狞,像是一群嘲笑着他命运的黑色小鬼。
他花了半宿的时间,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一个了解他些许内情的对头,在故弄玄虚。可每当他试图找到一丝侥幸的理由,那柄悄无声息钉入门缝的飞镖,就会在他脑海里“嗡”地一声放大,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击得粉碎。
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来自地狱的请柬。
“来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的心腹管家方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见老爷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差点跪在地上。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受了风寒?”
方德兴没有理会他的关切,只是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昨夜,当值的护院头领是谁?把他给我叫来!现在!立刻!”
很快,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护院头领王彪,被带到了书房。他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老爷,此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浑身散发着一股颓败和惊恐的气息。
“老爷,您找我?”王彪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
方德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几步冲到王彪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是把脸贴在了他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我花重金养着你们这几十号人,是让你们当门神摆设的吗?昨夜,为什么会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我的书房!”
他的唾沫星子喷了王彪一脸,王彪却不敢躲闪,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无辜:“老爷,冤枉啊!昨夜风雨大,兄弟们十二个时辰轮班,连茅房都没敢多上,别说人了,真就是一只耗子也溜不进来啊!”
“溜不进来?”方德兴冷笑一声,松开手,指着地上的信纸,“那这是什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吗?”
王彪看到那封信,瞳孔一缩,他昨夜被老爷叫来问话时,并未看到此物。他捡起信纸,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也白了。作为方德兴的护院头领,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府里的秘密,信上提到的“三号仓”和“孙主事”,他都有所耳闻。
“这……这不可能……”王彪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额角的刀疤流了下来,“书房的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除非……除非来人是鬼……”
“鬼?”方德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像被这句话刺到了最痛的神经,他猛地一脚踹在王彪的小腿上,怒吼道,“我养你们是来抓人的,不是让你们来给我讲鬼故事的!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王彪被踹得一个趔趄,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小的这就去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这个装神弄鬼的王八蛋给揪出来!”
方德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这怪不得王彪。来人的手段,已经超出了这些凡夫俗子的认知范畴。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般让王彪退下,然后颓然坐回太师椅上。
书房里只剩下他和管家方安。
“安叔,”方德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种近乎求助的语气和人说话了,“你说,会是谁?”
方安跟了方德兴二十多年,看着他从一个小小的米贩,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深知这位主子的心性,何曾见过他如此恐惧无助。
方安沉吟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老爷,您在京城生意做得大,眼红的、记恨的,不在少数。会不会是城北的那个王胖子?我听说他最近从南边调了一批粮,想跟咱们抢生意,被您使了绊子,亏了一大笔。”
方德兴摇了摇头,眼神空洞:“王胖子?他就是个蠢猪,除了会用银子砸人,他懂什么?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京城的米市早就改姓王了。”
“那是……天津卫的盐商刘爷?他一直想插手京城的粮食买卖,您没松口,还断了他几条线……”
“更不可能。”方德兴断然否定,“刘老七的手段我清楚,要么是找官府的关系打压,要么就是派地痞流氓来闹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招数。这种杀人不见血的玩法,他学不来,也没这个脑子。”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自己的对头,又一个一个地否定。这些人,要么有钱,要么有势,但他们的手段,都在方德兴的理解范围之内。无非是银子、官府、暴力,三板斧而已。
可昨晚那个神秘人,他图什么?
信上说,“散尽家财,可活”。这显然是图财。可图财的方式,却又如此诡异。对方明明已经掌握了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可以直接送交官府,或者以此来敲诈勒索。为什么不?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审判的方式,让他自己去城西破庙“散财”?
这不合逻辑。这不符合任何一个他所熟知的游戏规则。
方德兴越想,心越凉。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对方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潜伏在京城黑暗中的势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
京城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能轻易地穿透他府邸的重重护卫;能洞悉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能精准地拿捏住他的命脉。它不出声,不露面,只是静静地潜伏着,当你感觉到它存在的时候,已经落入了它的掌控之中。
这种感觉,比面对锦衣卫的绣春刀,比面对东厂番子的冷笑,还要恐怖一万倍。因为那些是看得见的敌人,而他现在面对的,是一团迷雾,一个鬼影。
“老爷,老爷?”方安见他半天不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得轻声呼唤。
方德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猛地抓住方安的手,力气大得让老管家龇牙咧嘴:“安叔,你马上派人,去查!去打听!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出什么特别的人物,或者……特别的组织?不管是江湖上的,还是官面下的,任何不寻常的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
“是,是!老奴马上去办!”
方安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一天,方德兴水米未进。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府里的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他惊得跳起来。下人端茶时茶盘轻微的碰撞声,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在他听来都像是死神的脚步。
他甚至开始怀疑府里的每一个人。那个给他打扫书房的小厮,今天看他的眼神是不是有些奇怪?那个给他做饭的厨子,会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就连跟了他二十年的方安,在他眼中似乎也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恐惧,正在疯狂地吞噬他的理智。
到了下午,王彪和方安先后回来复命,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王彪把府里上上下下盘问了个遍,甚至动了私刑,结果一无所知。那些护院,昨夜确实尽忠职守,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而方安那边,更是毫无头绪。京城一如既往,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依旧是那些官老爷和富商们在勾心斗角,没有任何新势力崛起的迹象。
唯一算得上“新闻”的,是城里最近有些关于锦衣卫的传言。说是一个姓林的年轻校尉,不像别的锦衣卫那样就知道作威作福,反而在城外设了粥棚,赈济流民,还招募青壮去剿匪,前些日子还真让他把京郊的一伙悍匪给端了,得了皇上的嘉奖。
方德兴听完,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一个锦衣卫的小小校尉?就算他得了皇上嘉奖,又能如何?锦衣卫内部派系林立,他一个没根没基的年轻人,能翻起什么浪花?这种人,方德兴见得多了,要么是沽名钓誉,要么就是热血上头的愣头青,活不长久。
这绝对不可能和那个神秘的黑手有关。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必定是真相。
方德兴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结论:他招惹上的,根本不是“人”。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距离信上所说的“明日午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不想死。他奋斗了一辈子,才有了今天的万贯家财,他还没享受够。可那封信,那柄飞镖,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反抗?拿什么反抗?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
求助?去找那些被他喂饱的官员?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把这封信拿出去,那些人为了自保,第一个就会把他灭口。
这是一条死路。一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死路。唯一的生机,就是信上写的那样。
“散尽家财,可活。”
这六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像魔咒,也像是一线生机。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最后的一丝挣扎与狠戾,终于被彻底的恐惧所取代。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颤抖着说:
“安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方安一直守在门外,立刻走了进来。
“老爷。”
方德兴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去……去账房,把……把所有的地契、银票……都清点出来。还有,备车……明天一早,去城西……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