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柱监狱道大铁门“嘎吱”一声,打开条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挤出。外面嘅天,灰蒙蒙,落住毛毛雨,淋在脸上,冰凉的。我穿着一身监狱派发嘅、洗得发白嘅蓝色运动服,手里拎着个透明胶袋,里面装着我入狱时嘅所有家当——其实就系一套早就穿唔落、发霉嘅旧衫,同埋七叔当年帮我保管嘅、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嘅玉观音。
八年。好似做咗场又长又臭嘅梦,而家梦醒了,却发现外面嘅世界,比梦里头更加陌生。
我只脚迈出铁门,沉重嘅铁门喺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锁死。声音好响,震得我心口一颤。没人接我,亦都没地方可去。政府俾咗张八达通同几百蚊现金,就系我全部身家。
我站在监狱门口条窄路度,雨丝斜斜噉打落来,周围静英英,只有远处高速公路传来嘅、闷闷嘅车声。过肩龙同睚眦好似都没反应过来,死气沉沉。背后嘅关公,依旧系咁沉,但嗰种沉重里面,好似多咗一丝……难以捉摸嘅嘢,唔系力量,更像系一种注视。
自由了?我扯扯嘴角,笑不出。八年牢狱,将我嘅锐气、我嘅怒火、我嘅一切,都磨得七七八八。而家嘅我,更像系一具被抽走灵魂嘅空壳,同呢个湿漉漉、灰扑扑嘅世界格格不入。
行吧,总要行落去。
我沿着条斜路,慢慢噉行落山。腿脚因为长年缺乏活动,有啲僵硬,行起来一瘸一拐嘅感觉比以前更明显。路上有架巴士驶过,溅起一摊污水,我下意识噉躲开,动作有啲迟钝。巴士上嘅人,目光扫过我呢个刚从监狱出来、面容憔悴嘅中年男人,眼神里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系漠然。
砵兰街,我第一个想去嘅地方。
辗转坐车到油麻地,行出地铁站,我愣住了。眼前嘅砵兰街,同我记忆中嘅完全唔同了。以前嗰种乌烟瘴气、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嘅江湖气息,没了。取而代之嘅,系一栋栋新起嘅商业大厦,光鲜亮丽嘅商铺,同埋行色匆匆、穿着西装或者时尚衣服嘅上班族。以前明哥个夜总会嘅位置,而家变成了一间连锁咖啡店,飘出阵阵咖啡香。以前成日劈油嘅后巷,而家干净整洁,摆满咗共享单车。
八年,真系可以改变好多嘢。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呢条熟悉又陌生嘅街上行。无人认得我,亦都无我需要认得嘅人。长毛以前睇嘅档口,变成咗一间七十一。我企在门口,隔着玻璃窗睇住里面嘅灯光同货架,有啲恍惚。个收银嘅后生仔睇我企咗好耐,眼神有啲警惕,走过来想关门。
我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噉行。肚开始饿,我揾咗间街边最便宜嘅茶餐厅,叫咗个碟头饭。食嘅时候,手有啲抖,好耐冇用筷子了。旁边台几个后生仔,大声讲紧边只股票赚咗钱,边度新楼开盘,我一句都听唔明。
吃完饭,天已经黑齐。我租咗间深水埗最破旧嘅劏房旅馆,用身上一半嘅钱,租咗个棺材咁大、只有一张床同个烂风扇嘅房间。躺在张硬板床上,听着外面嘅车声同人声,我睁大眼,一啲睡意都冇。自由嘅第一日,就系咁样过去了。
之后几日,我都系咁过。日头在街度行,睇住个世界,尝试去理解呢个我脱离咗八年嘅社会。智能手机,电子支付,我好似个原始人。夜晚就返去劏房,对住四面墙。我试过去揾以前嘅人,但系和兴盛早就散咗,根叔、明哥、长毛都唔在度了。阿崩死了。白头佬在监狱度,听讲病得好重。陈国忠?我没去揾,亦都唔想揾。
直到有一日,我行过以前同明哥经常去宵夜嘅大排档旧址——而家已经变成咗个停车场。我企在度发愣,有个声音在后面叫我。
“祥……祥哥?”
把声好沙哑,有啲耳熟。
我转过身,见到个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咗好多、面色蜡黄嘅男人。系以前跟过明哥、后来自己出来捞偏门嘅“傻强”。佢以前好打得,而家……对脚好似废了。
“强……强哥?”我几乎认唔出佢。
傻强睇清系我,眼圈一下就红了。“真系你……祥哥!我……我听闻你出了来……”佢推动轮椅靠近我,手抖得厉害。“八年……你都捱过来了……”
我蹲低身,同佢平视:“你对脚……”
“废了。”傻强苦笑,笑容比哭更难睇,“你入去冇几耐,同班新界佬争地盘,俾人阴咗,中咗十几刀,对脚嘅筋脉断晒,医唔返。”佢望住我,眼神复杂,“祥哥,而家嘅世界,唔同啦。我哋嗰套,行唔通啦。后生仔,唔兴讲咩义气啦,佢哋兴跟大佬炒楼、玩虚拟货币。”
我沉默了。那一点,我在街上已经感受到。
“祥哥,你……你有咩打算?”傻强问我。
我摇摇头。打算?我能有啥打算?我一无所有,除了一身案底同满心沧桑。
傻强叹咗口气,从轮椅旁边嘅袋里,摸出个皱巴巴嘅信封,塞到我手里。“祥哥,我唔系乜大佬,废人一个。呢度……系我一点点心意,你攞住,顶住先。当系……当系还当年明哥同你照住我嘅情分。”
信封好薄,但我捏在手里,觉得好重。我没推辞,我知道,呢可能系傻强仅剩嘅积蓄。“多谢。”我哑住声讲。
“保重啊,祥哥。”傻强最后望了我一眼,推动轮椅,慢慢消失在街角。
我捏住个信封,站在停车场,心里面五味杂陈。以前嘅兄弟,死嘅死,残的残,散的散。江湖,早就唔系以前嗰个江湖了。
我返到劏房,打开信封,里面系两千蚊。呢笔钱,对我而言,系一笔巨款,亦都系一份沉重嘅情义。
就在我对着叠钱发呆嘅时候,心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嘅、熟悉嘅悸动!唔系痛,更像系……一种感应!
我猛地摸向胸口贴身收藏嘅油纸包——嗰尊玉观音!佢……佢好似再度发热?!
我急忙拆开油纸,玉观音静静躺在我手心。月光从劏房嘅破窗照入来,落在玉观音上。我清晰地感觉到,佢真系再度散发住一股微弱嘅、温暖嘅气息!同时,我背后沉寂多年嘅关公纹身,亦都传来一丝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嘅共鸣!
那种感觉……好似有啲乜嘢……再度呼唤紧我?
我揸实玉观音,那股暖流顺住手臂,缓缓流遍全身。八年嚟嘅麻木同空虚,好似被呢股暖流冲开了一道裂缝。一种难以言喻嘅冲动,在心底升起。
我唔可以就咁算数。我嘅路,唔应该就咁结束。
我望出窗外,香港嘅夜景依旧璀璨,但喺我眼中,已经多咗一层唔同嘅意味。
我拎起傻强俾我嘅两千蚊,走出劏房。我知道我要去变了。我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可能给到我答案嘅地方。
背后嘅关公纹身,第一次,传来一种近乎……指引般嘅微弱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