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无边无际的痛。像整个人被扔进了碎木机里,骨头、筋肉、五脏六腑,全被碾成了渣,再用烧红的铁水浇了一遍。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子,火辣辣的疼。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浮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彻骨的寒意中,勉强撬开沉重眼皮的。眼前不是路环仓库那漏风的铁皮屋顶,而是一个低矮、逼仄、晃动的空间。身下是冰冷粗糙的金属板,耳边是引擎沉闷的轰鸣和海浪拍打的噪音。咸腥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鱼腥和柴油味。
我在一条船上。一条破旧的渔船船舱里。
记忆像碎玻璃渣,扎进混沌的脑子。黑拳场……播求那疯子……骨头断裂的脆响……还有最后,我好像扑上去,用牙咬住了他什么东西……一片血红……震耳欲聋的喧嚣……
我没死?谁把我弄出来的?阿崩?还是……别的什么人?
试图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右臂完全没了知觉,左腿沉得像灌了铅,只有剧痛是真实的。过肩龙那点韧性,大概只够吊着我这口气没断。睚眦纹身死气沉沉,关公更是毫无动静。
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削的身影猫着腰钻了进来,是阿崩。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冒着微弱的热气。看到我睁着眼,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死人脸,把缸子往我旁边一放。
“饮咗佢。”声音沙哑,没什么感情。
我费力地偏过头,缸子里是浑浊的、散发着怪异草药味的液体。我没力气问是什么,求生的本能让我用还能稍微动弹的左手,颤抖着捧起缸子,小口小口地啜饮。液体又苦又涩,滑过喉咙像刀割,但一股微弱的热流随之扩散开来,稍微驱散了一点寒意。
“去……边?”我喘着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唔好问。”阿崩蹲在对面,拿出烟,想了想又塞回去,这狭小空间抽烟能呛死人。“到了就知。”
他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破损的货物。我闭上眼,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和船舱的颠簸,心里乱成一团麻。离开澳门了?要去哪里?根叔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阿崩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船不知道开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就在我又快昏睡过去的时候,船身一震,引擎声停了。外面传来模糊的吆喝声和缆绳摩擦的声音。
阿崩站起身,拉开舱门。“到了。能自己行未?”
我咬着牙,用左手撑着冰冷的舱壁,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每动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右臂软绵绵地垂着,左腿根本使不上劲。阿崩看着我这副惨状,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出手,架住我的腋下,几乎是把我拖出了船舱。
外面天已经黑了,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这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小码头,周围一片荒凉,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中摇曳。空气里是陌生的、带着泥土和咸水味的气息,不是香港,也不是澳门。
阿崩扶着我,或者说拖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一条泥泞的小路。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架着,意识模糊,只能感觉到无尽的疼痛和寒冷。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眼前出现一栋孤零零立在半山腰的旧砖房,黑灯瞎火,像个鬼屋。阿崩掏出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屋里没电,阿崩点起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只有一张破木床,一张歪腿的桌子,墙角堆着些杂物,窗户用木板钉死了。
“呢度暂时安全。”阿崩把我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动作谈不上温柔。“没人会搵到呢度。”
我瘫在床板上,像条离水的鱼,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呢度……系边?”
“唔使知。”阿崩从角落里翻出一些干粮和一瓶水扔在桌上。“自己执生(自己看着办)。我会送饭嚟。记住,唔好出街,唔好惹事。”他顿了顿,补充一句,眼神冰冷,“如果你唔想死嘅话。”
说完,他不再多看我一眼,转身走出屋子,咔嚓一声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我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门锁的轻响,心里一片冰凉。这算什么?换个地方等死?根叔把我弄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伤口的疼痛在寒冷的雨夜里变得更加尖锐。右臂肿得发亮,皮肤绷紧,像要裂开。左腿更是疼得钻心。我知道,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药物,感染和并发症很快就会要了我的命。
绝望再次像潮水般涌来。但这一次,比起在澳门仓库,更多了一种被彻底掌控、如同囚徒般的无力感。根叔像一只隐藏在暗处的蜘蛛,而我,就是那只被黏在网上的虫子,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睚眦纹身在剧痛中微微颤动,传递着不甘和暴戾,但这股凶性在残破的身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过肩龙沉默地支撑着,却也仅能维持我不立刻咽气。关公纹身依旧沉寂,仿佛这一切都与它无关。
我在疼痛和寒冷中昏睡过去,又无数次被疼醒。煤油灯早已熄灭,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雨声不停。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再次响动。天似乎亮了,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透进来。阿崩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来,里面是几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点咸菜,还有一小瓶褐色的药水。
“食嘢。饮咗佢。”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依旧是那副命令的口吻。
我挣扎着坐起来,拿起馒头啃着,味同嚼蜡。又拿起那瓶药水,闻了闻,和船上喝的那种草药味类似。我仰头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让我一阵反胃。
“根叔……有没说话?”我咽下药水,沙哑地问。
阿崩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佢叫你好好养伤。其他嘅,唔该问嘅唔好问。”
“我嘅兄弟……长毛……点样?”我盯着他,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阿崩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唔知。我嘅任务系睇住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长毛凶多吉少。
阿崩没再多待,放下东西就走了,再次从外面锁上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在烂泥潭里挣扎。每天,阿崩准时出现,送来难以下咽的食物和那瓶诡异的药水。我的伤势在药水和身体底子的硬扛下,没有继续恶化,但也好得极其缓慢。右臂依旧不能动,左腿勉强能沾地,但一走就钻心地疼。
我成了被圈养的野兽,困在这间发霉的牢房里。唯一的“活动”,就是忍着剧痛,扶着墙壁,在屋里艰难地挪动几步,防止肌肉彻底萎缩。每一次移动,都像受刑。睚眦的凶性被这无尽的囚禁和痛苦磨得越发暴躁,却无处发泄。
关公纹身,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有一天,阿崩送来食物时,脸色比平时更冷,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放下东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我看了很久。
“出事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我心头一紧:“咩事?”
“香港嗰边,”阿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刀疤杰条扑街,唔知点解收到风,话你未死,而且同……同根叔有关。”
我瞳孔猛地收缩!刀疤杰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是澳门赌场那边漏了风,还是……根叔这边有内鬼?
“佢放出声,”阿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寒意,“话要不惜一切代价,摞你条命。而且……佢怀疑根叔借你只手做低咗金牙炳,已经开始暗中查根叔嘅底。”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冰冷的兴奋!刀疤杰这条毒蛇,终于嗅到味道了!根叔想躲在幕后操控一切,现在也被拖下水了!
“根叔点讲?”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根叔好唔高兴。”阿崩言简意赅,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根叔的处境变得被动了。
我沉默着,脑子里飞快转动。刀疤杰的追杀,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危险,但也是机会!水越浑,我这条快死的鱼,才可能有机会摸到虾!根叔现在肯定更想保住我这张牌,用来牵制或者反击刀疤杰!
“你呢?”我抬起头,直视阿崩,“你点睇?”
阿崩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问,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复杂,有警惕,有一丝犹豫,最终化为冰冷的现实:“我收钱做事。根叔俾钱,我睇住你。其他嘅,我唔理。”
他说完,转身就走,锁门声比平时更重。
我坐在床上,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感受着身体里因为这条消息而重新涌动起来的、夹杂着仇恨和算计的血液。
刀疤杰……你这条毒蛇,终于忍不住吐信子了。
很好。
这盘死棋,好像……开始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