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宝云道,跟砵兰街、深水埗,完全是两个世界。
空气里没有汗臭、鱼腥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只有植物叶子的清苦气和一种……钱堆出来的安静。路两边是高大的榕树,枝叶茂密,阳光晒下来都显得懒洋洋的。一栋栋独立屋,白墙红瓦,藏在铁艺栏杆和精心修剪的花园后面,安静得像没人住。偶尔有辆平治或者宝马悄无声息地滑过,轮胎压过干净的路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穿着一身偷来的、不太合身的快递员制服,骑着一辆破电单车,慢悠悠地在宝云道上晃荡。头盔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脚踝还有点不得劲,但根叔那包邪门的药粉确实厉害,至少能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骑车走路。
瑜伽馆不难找,一栋看起来很现代的两层玻璃房子,门口挂着块素雅的木牌子——“净心瑜伽”。门口停着几辆豪车。时间还早,离阿崩说的“下昼”还有一阵子。
我没靠近,把电单车停在拐角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假装检查车况,眼睛像装了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
环境太他妈好了,好得让人心慌。视野开阔,没什么遮挡,不利于隐藏,也不利于动手后逃跑。唯一的优势是安静,人少。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动手地点?不能在瑜伽馆门口,太显眼,保镖肯定贴身。最好是在她离开瑜伽馆,上车前后的瞬间。或者……在她回家的路上,找个更僻静的地方。
撤退路线?宝云道岔路多,但大部分都通往更贵的住宅区,死路也多。必须选一条能快速下山,混入闹市的路。电单车目标小,灵活,但经不起追截。
保镖数量?阿崩没说。但以白头佬的地位和经过澳门那事后的小心程度,至少两个,可能更多,而且肯定有枪。
最难搞的,是目标本身。一个女孩,白头佬的女儿。祸不及妻儿……这五个字像鬼一样在我脑子里转。右手臂的睚眦纹身在发热,催促着杀戮。但后背心窝的位置,那尊关公,却像块冰,压得我喘不过气。
操!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是求生!动了她,白头佬才会乱,我才有机会翻身!根叔把我逼到这一步,就没给我留退路!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一辆黑色的七座丰田保姆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瑜伽馆门口。车没熄火。前面副驾驶和后面各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壮汉,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标准的保镖配置,两个明卫,车里应该还有个司机。
又过了一会儿,瑜伽馆的玻璃门推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愣了一下。
跟我想象中的黑帮大佬女儿完全不一样。没有浓妆艳抹,没有嚣张气焰。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运动服,扎着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五官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很亮,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干净。她手里拎着个瑜伽垫袋,跟门口的一个女教练笑着说了几句,才走向保姆车。
其中一个保镖帮她拉开车门,她弯腰钻了进去。动作很自然,似乎对这种保护习以为常。
车子没有立刻离开,保镖又站在车外警戒了一会儿,才上车关门,缓缓驶离。
我发动电单车,远远地吊在后面。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说不出的烦躁。这女孩,像只被保护在精致笼子里的白鸽,跟这个肮脏血腥的江湖格格不入。动她?感觉像要亲手掐死什么干净的东西。
睚眦的凶性在抵触这种软弱的情绪,发出低吼。关公的冰冷更重了。
保姆车开得不快,沿着宝云道往下走。我保持着一两百米的距离跟着。路过一个岔路口,路牌指向“种植道”,那边更幽静,别墅密度更低。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但就在车子快要到岔路口时,意外发生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突然冲到了路中间!保姆车司机猛地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车停了,猫跑了。但就这么一耽搁,变故陡生!
一辆原本停在种植道拐角处的灰色面包车,突然像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来,速度极快,目标直指保姆车!同时,面包车侧门哗啦一声拉开,露出里面三个戴着黑头套、手持砍刀和手枪的悍匪!
“叼!埋伏!”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人抢生意?!
根本来不及思考!那辆面包车已经狠狠撞在了保姆车的侧后方!砰的一声巨响!保姆车被撞得横移出去,车门凹陷!
“动手!”面包车里有人大吼!
三个蒙面悍匪跳下车,两人持枪压制车内的保镖,另一人直接去拉保姆车后门!目标明确,就是那个女孩!
白头佬的保镖反应也极快!司机试图倒车,但车被卡住!副驾驶的保镖已经掏枪还击!砰!砰!枪声瞬间打破了半山的宁静!
女孩的惊叫声从车里传出来!
我僵在电单车上,离现场不到一百米,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回事?除了我,还有谁要动白头佬的女儿?崩牙巨?刀疤杰?还是……根叔另外派了人?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光火石之间,场面已经失控!保姆车的后门被那个悍匪强行拉开!那女孩吓得脸色惨白,被另一个悍匪粗暴地从车里往外拖!
“小姐!”保镖红了眼,想冲过来,但被对方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
眼看女孩就要被掳走!
就在这一瞬间,我后背的关公纹身,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无比的灼热!不是睚眦那种嗜血的烫,而是一种……仿佛被烈火灼烧、带着某种愤怒和悲悯的剧痛!同时,眼前似乎闪过一道模糊的、骑着赤马、提着青龙刀的威严幻影!
“忠义宿命……”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
几乎是一种本能!我右手猛地拧动电门!破电单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支离弦的箭,朝着混乱的现场冲了过去!
“你老母!同我放手!”我发出一声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怒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慑力!
那几个蒙面悍匪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都愣了一下。那个拖着女孩的悍匪下意识地回头看我。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我已经冲到近前!根本没有时间拔枪!我直接从飞驰的电单车上跳了起来,借着冲力,一记毫无花哨、却凝聚了全身力量和那股莫名怒火的飞踹,狠狠蹬在那个拖拽女孩的悍匪腰眼上!
“砰!”那悍匪惨叫一声,被踹得横飞出去,撞在面包车上!
我落地一个踉跄,脚踝一阵剧痛,但强忍着没摔倒,一把将那个吓傻了的女孩拉到我身后!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叼!做低佢!”另外两个悍匪反应过来,调转枪口就要向我射击!
太快了!根本躲不开!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成筛子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悍匪扣动扳机的手指,好像突然卡住了似的,动作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是关公?!是那股煞气?!
没时间细想!求生本能让我抓住这零点几秒的空档!我左手护住女孩,右手已经拔出黑星,看也不看,凭着感觉和LV1的刀法精通带来的精准肌肉记忆,砰砰就是两枪!
距离太近,几乎顶着他俩开枪!一个悍匪胸口爆出血花,仰面倒下!另一个肩膀中弹,惨叫着后退!
“走!”我对着那个吓呆了的女孩吼了一声,拉着她就往旁边绿化带的树丛里钻!身后子弹呼啸而来,打在树叶和泥土上噗噗作响!
保姆车那个保镖也趁机反击,压制住剩下的悍匪。
我拖着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丛里狂奔,脚踝疼得我冷汗直冒,但不敢停!女孩跌跌撞撞地跟着我,呼吸急促,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大哭大叫,只是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跑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土坡后面,我才停下来,喘着粗气,警惕地回头张望。枪声似乎停了,隐约听到警笛声由远及近。那辆面包车和悍匪好像撤了。
安全了……暂时。
我松开女孩,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感觉浑身骨头都快散了。后背关公纹身的灼热感慢慢消退,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涌了上来。
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是来绑她的吗?怎么反而成了救她的了?
女孩也瘫坐在旁边,脸色苍白,胸脯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亮,此刻充满了恐惧、疑惑,还有一丝……感激?
“你……你系边个?”她声音颤抖着问。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快递员?路人甲?还是……本该绑架她的人?
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受惊的眼睛,再想到白头佬那张老奸巨猾的脸,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江湖恩怨,为什么要把这种像白纸一样的人卷进来?
睚眦的凶性在消退,关公带来的那股莫名冲动也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荒谬和疲惫。
警笛声越来越近。不能再待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哑着嗓子说:“快啲返去,以后……小心啲。”
说完,我不再犹豫,转身踉跄着钻进更深的树丛,留下那个女孩独自坐在土坡后,怔怔地看着我消失的方向。
这次踩点,彻底搞砸了。不仅没动手,反而暴露了自己,还他妈莫名其妙救了她。
根叔那边怎么交代?白头佬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那帮半路杀出来的悍匪又是谁?
一堆烂摊子。
我拖着疼痛的脚踝,在陌生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心里乱成一团麻。
唯一清晰的是,后背那块皮肤,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仿佛香火燎过般的灼热感。
关公……你刚才,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