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的铜屑又堆成了小山,我瞅着宫束班那群憨货蹲在沙模前打瞌睡,手里的刻刀还在半空悬着。
\"都给我醒醒!\"我踹了踹最前排那个叫阿金的小子,他怀里的青铜錾子当啷落地,滚到新铸的鼎足边。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次返工了,大禹派来的监工就站在工坊门口,玄色朝服上绣着的水纹在火把下晃得人眼晕。
\"门主,这昆仑山的纹路太难刻了。\"阿金揉着眼睛嘟囔,他刻的那块鼎腹铜板上,本该巍峨入云的昆仑山脉歪歪扭扭,倒像是条蜷着的泥鳅。我抄起案上的图纸拍在他脑门上,泛黄的麻纸上是大禹亲绘的九州舆图,朱砂标着的七十二处名胜在火光里透着股灵气。
\"难?当年舜帝让你们祖师爷雕玉琮的时候,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还在娘胎里揣着呢。\"我蹲下身捻起一撮铜屑,指尖传来的灼热感里混着些微的土腥气——那是从青州运来的铜矿,刚出矿脉时裹着的红土还没褪尽。
工坊中央的熔炉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舌,三个赤膊的壮汉正抡着青铜大锤,把烧得通红的铜块锻成薄板。火星溅在他们黝黑的脊梁上,烫出细碎的白烟,却没人敢吭声。这九鼎要聚九州气运,火候差一分,铜性就偏一分,将来镇不住洪水猛兽,第一个被大禹扔进黄河的就是我们工艺门。
\"阿木,把你刻的异兽拿过来。\"我朝角落里那个总爱发呆的少年招手。他捧着块巴掌大的铜板跑过来,上面刻着的饕餮却长了副兔子脸,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周围的学徒们顿时笑作一团,阿木的脸\"腾\"地红了,攥着铜板的指节泛白。
\"笑什么笑?\"我把铜板举到熔炉边,火光里那兔子脸饕餮忽然活了似的,嘴角的獠牙竟隐隐泛着寒光。\"这獬豸刻得不错,就是把角刻反了。\"我用刻刀在铜板背面轻轻一刮,原本歪向左边的独角慢慢显露出向右弯曲的弧度,\"记住了,异兽通灵性,你对它用心,它才肯入鼎。\"
三更天的时候,第一只鼎的纹饰终于敲定。当阿金把最后一片云纹铜板嵌进鼎耳时,整座工坊突然晃了晃,西北角堆放的石料哗啦啦倒了一片。我冲到门口,只见天边那颗代表冀州的星子正往下掉,拖着道金红色的尾焰,直直砸向刚铸好的鼎身。
\"快!把镇石垫上!\"我扯过墙角那块刻着北斗七星的青石,宫束班的小子们七手八脚地往鼎下塞。星子砸在鼎口的刹那,整块青铜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阿木刻的那只饕餮竟在火光里眨了眨眼,嘴角的獠牙似乎又长了半分。
大禹带着群臣来验鼎那天,九州各地的贡品刚运到工坊外。青州的水晶石堆成了小山,徐州的墨玉被晨光照得透亮,最打眼的是扬州送来的那株珊瑚,枝桠上还挂着南海的珍珠,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鼎上的泰山,倒有几分气势。\"大禹摸着鼎腹上的纹路,他掌心的老茧擦过阿金刻的十八盘,那些细密的阶梯突然泛起金光,像是有无数挑夫正顺着纹路往上攀爬。站在旁边的伯益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鼎足处的淮河水纹——原本静止的波浪竟在缓缓流动,几只银鱼顺着水流往鼎口游去,到了边缘又倏地消失了。
我瞅着宫束班那群憨货在人群后偷乐,阿金正偷偷用袖子擦脸上的铜灰,却没注意自己鼻尖沾着的朱砂,倒像是给那饕餮添了滴血泪。大禹突然转身朝我拱手,玄色朝服上的水纹在日光里流转,竟与鼎身上的江河湖海渐渐融在了一起。
\"此后三朝,便劳烦工艺门守护九鼎。\"他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震颤,我这才发现他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好些,\"若将来九州有难,便以鼎镇之。\"
这话刚落音,九只鼎突然齐齐发出轰鸣,鼎腹里腾起的白雾在空中凝成九州版图的模样,青州的岱宗、荆州的云梦泽、豫州的伊洛河......七十二处名胜在云气里若隐若现,阿木刻的那些异兽们正沿着山脉奔跑,独角的獬豸站在冀州的太行之巅,长着翅膀的应龙正掠过扬州的太湖。
三朝更迭的岁月里,我们工艺门守着九鼎躲进了终南山深处。商汤灭夏那年,九鼎突然发烫,阿金的儿子阿铜发现鼎身上的鸣条之战战场正渗出黑血,他按照祖训往鼎里投了块昆山玉,那些黑血才渐渐褪去。
到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时候,镐京城里的狼烟刚升起,终南山的九鼎就开始震动。我带着宫束班的后生们连夜给鼎身加刻了八道锁链纹,第二天就听说犬戎兵临城下时,突然有金甲神人从太庙鼎中现身,持戈而立的模样,竟和当年阿木刻的饕餮有七分相似。
如今我已满头白发,宫束班的小子们也换了八代人。上个月山洪冲毁了青州的堤坝,阿铜的孙子阿铁往鼎里投了块泰山石,三天后就听说洪水里突然冒出座小山,正好堵住了决口。
夜深人静时,我总爱坐在九鼎中间。月光透过工坊的天窗洒下来,照在鼎身上那些流淌的纹路里。阿金刻的昆仑山终于有了巍峨的模样,阿木的饕餮正趴在雍州的昆仑墟上打盹,而那些当年被我骂过的憨货们刻的奇珍异兽,正沿着九州的江河奔跑,把三朝积攒的气运,一点点织进青铜的血脉里。
\"门主,该给鼎身除锈了。\"门外传来新徒弟的声音,这小子总爱把刻刀磨得锃亮,像极了当年的阿金。我摸着鼎耳上日渐温润的包浆,忽然想起大禹当年说的话——所谓守护,从来不是把鼎锁在深山里,而是让那些刻进青铜的山河异兽,永远活在九州的气运里。
火把又亮了起来,宫束班的后生们举着工具鱼贯而入。我瞅着他们在鼎身上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些铜屑堆成的小山,倒像是一座座微缩的九州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