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峡谷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汉军大营已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舔舐伤口,重整旗鼓。阵亡者的遗体被小心收殓,伤员得到紧急救治,破损的军械被收集起来等待修复。然而,一股无形的压抑笼罩在营地上空,那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对皇帝安危的深切担忧。毕竟,天子銮驾竟在重重护卫下遭遇如此凶险的伏击,这在所有将士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陛下!万万不可!”卢植须发皆张,几乎要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受降城虽名为城,实乃前沿壁垒,墙矮池浅,距檀石槐残部不过数十里!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再履险地?阴山之鉴在前,若再有闪失,臣等万死难赎!请陛下即刻移驾,返回五原郡城,或与皇甫将军主力汇合!”
就连一向以勇悍着称的段颎,此刻也眉头紧锁,抱拳沉声道:“陛下,卢尚书所言极是!鲜卑新败,其心不死,犹如受伤的野狼,最是危险。受降城目标太大,陛下亲临,无异于以身做饵,诱惑檀石槐铤而走险!末将愿率本部兵马驻守受降城,必不使胡虏越雷池一步,陛下可在后方静候佳音!”
张焕包扎着伤口,站在下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但他紧握的拳心和担忧的眼神,也表明他站在卢植和段颎一边。皇帝在峡谷内的亲临矢石已经让他们心惊胆战,若再去更前沿的受降城,风险实在太大。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声浪,刘宏却异常平静。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北疆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标着“受降城”的那个小小符号上。
“卢师,段卿,张都尉,你们的心意,朕明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是担心朕的安危,此乃臣子本分,亦是忠君之举,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三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正因如此,朕,更必须去受降城!”
“为何?”卢植忍不住追问,老脸上满是困惑与忧急。
“因为士气!”刘宏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阴山遇伏,将士们用命,死伤枕藉,方才护得朕周全。此事,于朕是惊险,于全军上下,则是一场震动!他们亲眼目睹了皇帝的銮驾被围攻,亲眼看到了同袍为保护朕而倒下!此刻,军中流传的,除了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恐怕是后怕,是疑虑——陛下是否受了惊吓?是否会因此畏战,退回安全的洛阳?我们拼死血战,是否值得?”
他环视帐内沉默的臣子,语气愈发沉凝:“一支军队的魂魄,在于士气,在于信念。若主帅因一次遇险便退缩不前,将士们浴血奋战的信念便会动摇!他们会想,连皇帝都怕了,我们还在为什么而战?”
段颎忍不住道:“陛下,有末将等在,军心断不会涣散!”
“光靠你们,不够。”刘宏摇头,“需要朕亲自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朕没有被吓倒!朕与他们同在!他们用生命守护的皇帝,不是一个会躲在安全后方的懦夫,而是一个敢于和他们一起站在最前沿,面对任何危险的统帅!”
他走到张焕面前,看着这位浑身是伤的都尉:“张焕,你告诉朕,若此刻朕出现在受降城头,你麾下的羽林儿郎,会如何想?”
张焕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声道:“若陛下亲临受降城,末将及所有羽林卫弟兄,愿为陛下效死!纵前方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这就是朕必须去的理由。”刘宏看向卢植和段颎,“遇伏是危机,但也是契机!一个将朕与全军将士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的契机!朕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皇帝,值得他们誓死追随!这比任何封赏、任何言辞,都更能凝聚军心,激发斗志!”
卢植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皇帝这番剖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人心、对军心的把握,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勇敢,更是一种深谋远虑的统治智慧。
段颎也沉默了,他虽惯于冲锋陷阵,但也明白士气的重要性。皇帝此举,看似冒险,实则直指核心。
“可是,陛下,安全……”卢植最终还是放心不下。
“安全之事,朕已有计较。”刘宏打断他,“段卿。”
“末将在!”
“你部骑兵,加强受降城外围游弋警戒,广布斥候,确保五十里内敌军动向尽在掌握。若有大队敌军靠近,不必请示,即刻预警,并寻机迟滞其行动。”
“诺!”
“张焕。”
“末将在!”
“羽林卫伤亡颇重,此次不必全部随行。挑选还能战者五百人,随朕入受降城。其余伤兵,妥善安置。”
“诺!”
“卢师,你随朕同行。檄文诏令,还需你来执笔。”
安排已定,刘宏目光坚定:“不必再议。即刻准备,明日拂晓,出发前往受降城!”
翌日拂晓,天色微明。一支规模远小于之前的队伍,护卫着皇帝的銮驾,离开了临时营地,向着北方那座饱经风霜的边塞小城迤逦而行。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沿途军营和受降城内。
“听说了吗?陛下……陛下要来我们受降城!”
“什么?不可能吧!这里离鲜卑人太近了!”
“千真万确!銮驾已经出发了!”
“陛下才刚在阴山遇险,怎么就……”
“这才是真龙天子啊!不像以前的……”
当那熟悉的明黄色銮驾和威严的龙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听闻消息赶来路边、或是守在受降城头的将士们,都屏住了呼吸。
队伍越来越近。人们能看到护卫的羽林卫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挺直了脊梁,眼神锐利,尽管不少人身上带伤,却更添一股百战余生的彪悍之气。而更让他们心脏狂跳的是,銮驾的车帘是掀开的!那位身着玄色冕服,头戴通天冠的年轻皇帝,就端坐在车中,面容平静,目光沉毅地望向北方,望向那座孤悬于边塞的受降城!
他没有躲在重重护卫之后,他就这样,将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暴露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依旧危机四伏的土地上!
“陛下!是陛下!”
“陛下真的来了!”
“万岁!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下一刻,如同积蓄了太久力量的火山猛然喷发,道路两旁、受降城头,响起了惊天动地、如同海啸般的欢呼声!这欢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仿佛要将阴山累积的阴霾一扫而空!
士兵们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敲击着盾牌,很多人热泪盈眶。他们看到了,皇帝没有害怕,没有退缩!他在经历了那样的危险之后,依然选择来到最前沿,与他们这些普通的边军士卒站在一起!
守城的将领带着部下慌忙打开城门,跪迎于道旁。
銮驾缓缓驶入低矮、甚至有些残破的受降城城门。城内的空间狭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士兵和少量胆大的民夫。刘宏示意车驾停下,他在史阿和张焕的护卫下,缓缓走下了銮驾。
他踏上了受降城满是尘土和车辙印的街道,踏上了这片真正意义上的前线土地。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激动、风霜、战争而显得粗糙黝黑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忠诚与狂热。
刘宏没有走向准备好的、相对安全的官署,而是径直走向城内唯一一处稍高的土台——那里通常是将领点兵训话的地方。
他一步步登上土台,风吹动他冕服的下摆和冠上的旒珠,猎猎作响。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欢呼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风过旌旗的响动。
站在土台之上,刘宏能清晰地看到城外苍茫的草原,也能看到城内将士们那灼热的目光。
他运足中气,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也最铿锵的誓言:
“将士们!”
仅仅三个字,就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阴山峡谷,贼子猖狂,伏击朕之銮驾!”刘宏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们以为,如此便能吓倒朕,吓倒我大汉王师!”
“他们错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朕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檀石槐,告诉所有胆敢犯我疆土者!朕,乃大汉天子!朕的将士,是天下最强的锐士!区区伏击,何足道哉?!朕,无所畏惧!”
“朕更要告诉你们!”他的声音转为深沉,带着真挚的情感,“朕看到了!看到了韩猛、李二狗、赵铁柱,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儿郎,是如何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朕筑起防线!朕看到了羽林卫的忠诚,看到了边军的勇悍!朕的命,是你们救的!这北疆的安宁,是你们用血换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朕,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国立功的将士!也不会辜负任何一滴为国流下的鲜血!今日,朕来到这受降城,就是要与你们,与我大汉最英勇的将士们,并肩而立!”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指北方,声震四野:“朕在此立誓,北疆不定,朕不南归!胡尘不靖,朕不还朝!朕,与尔等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万岁!万岁!万岁!”
更加狂热的欢呼声如同雷霆般炸响,整个受降城都在声浪中震颤!士兵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兵器,恨不得立刻冲出城去,与鲜卑人决一死战。皇帝的亲临,皇帝的誓言,将他们心中因遇伏而产生的那一丝阴霾彻底驱散,转化为沸腾的战意和誓死效忠的决心!
卢植站在台下,看着群情激昂的将士,看着土台上那个如同标杆般挺立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他终于完全理解了皇帝的深意。这一举,不仅彻底凝聚了军心,更是将皇帝的威望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段颎按着刀柄,望着刘宏的背影,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他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凭借奇技淫巧和权术,此刻却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属于雄主的魄力与担当。
刘宏感受着脚下土地的震动,感受着万千将士如同实质的忠诚与战意,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阴山遇伏的危机,已彻底转化为凝聚人心的最大契机。
然而,就在这士气如虹的时刻,一骑快马却从城外疾驰而入,穿越欢呼的人群,直奔土台之下。马上的骑士满身尘土,脸色焦急,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对着台上的刘宏和一旁的段颎嘶声喊道:
“报——!紧急军情!皇甫将军主力侧翼发现大队鲜卑骑兵异动,疑似……疑似绕道,目标不明!另外,西线急报,羌乱加剧,凉州告急!”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土台上的皇帝。
北疆战事未平,西线烽烟又起。刚刚凝聚的士气,立刻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
刘宏持剑的手稳如磐石,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眼神愈发深邃。
他缓缓收回指向北方的长剑,声音平静却传遍全场:“看来,有人不想让朕和将士们,过几天安生日子。”
“也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那便,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