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郊,皇家禁苑。时值深秋,草木初黄,但此刻这片平日清静的苑囿却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得仿佛要将这秋日的萧瑟都驱散殆尽。一片被临时清空、以木栅围起的巨大草场上,数以千计的战马正不安地嘶鸣、踱步。它们毛色各异,有通体乌黑的草原骏马,有肩高腿长的河西大马,更有不少体型匀称、筋肉虬结的鲜卑良驹。这些马匹大多眼神桀骜,带着未曾完全驯化的野性,正是段颎奔袭白水王庭,以及此前历次战斗中缴获的精华。
马蹄踏地的闷响如同擂动的战鼓,扬起的尘土在秋日的阳光下形成一片金色的薄雾。马群中,数十名经验丰富的汉军驯马师和归附的匈奴、乌桓牧人,正小心翼翼地穿梭其间,试图安抚这些暴躁的生灵,并按照初步的指令进行分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口气味、草料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力量和速度的躁动气息。
草场边缘,一座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皇帝刘宏正负手而立。他并未穿着繁复的冕服,仅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绣着暗金龙纹的披风,显得干练而精神。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数以千计的良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赞叹,但更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的却是更为长远的思量。
皇甫嵩、卢植等重臣陪侍在侧,同样面露欣色。如此多的优质战马,对于严重缺乏骑兵的汉军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好马!皆是能驰骋疆场的良驹!”皇甫嵩抚须感慨,他身为统帅,最知骑兵之重要,“段将军此次缴获,功在千秋啊!光是这批战马,就足以组建起一支令人胆寒的精锐骑军!”
卢植也点头附和:“陛下,诚如皇甫将军所言。以往我军与胡虏交战,往往吃亏在机动不足。胡骑来去如风,击其不备,遁逃千里,我军步卒虽勇,却常有望尘莫及之憾。若能以此为基础,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则北疆局势,必将彻底扭转!”
然而,在一片赞叹声中,却有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响起。大司农属下的一位计曹官员,手持算盘和竹简,眉头紧锁,出列奏道:“陛下,诸位明公,战马虽好,然养育之费,实在惊人啊!一匹战马所耗粮草,堪比十名步卒!日常照料、马厩修建、蹄铁更换、疫病防治……林林总总,皆需巨额开支。如今北伐战事未歇,府库本已捉襟见肘,若再凭空多出这数千张‘嘴’,还要配属相应的骑士、辅兵、马夫……臣恐国力难支啊!”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现场热烈的气氛为之一窒。就连皇甫嵩和卢植,也一时沉默。他们深知军事的重要,但也无法否认这现实的财政压力。这便是核心冲突的体现——军事扩张的急切需求与国家有限财力之间的矛盾。
刘宏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位计曹官员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爱卿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是实话。”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忧虑,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然,目光须放长远!今日耗费巨资养马,看似劳民伤财,实则是为了明日能少死成千上万的将士,是为了能永绝边患,是为了让我大汉的龙旗,能永远飘扬在这片草原之上!”
他向前一步,指着那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朗声道:“骑兵,乃是未来百年帝国强盛的基石!没有强大的骑兵,我们永远只能被动挨打,永远无法真正掌控草原!今日节俭些许钱粮,来日就要用十倍、百倍的将士鲜血和边境百姓的哭嚎来偿还!这个道理,尔等难道不明白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那计曹官员面红耳赤,躬身退下,不敢再言。皇甫嵩与卢植眼中则爆发出精光,深深为皇帝的远见卓识所折服。
“财力之事,朕自有考量。”刘宏不再纠缠于此,直接下达了酝酿已久的命令,“光靠缴获,终非长久之计。胡人之所以骑兵强大,在于他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更在于他们拥有广袤的草场和成熟的育马之法。我们不仅要学会养马,更要学会系统地、科学地培育战马!”
他目光炯炯,看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眼神中闪烁着兴奋与思索光芒的曹操。
“曹操!”
“臣在!”曹操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躬身应道。他如今已在讲武堂结业,因在之前军务和策略中表现出色,被刘宏特意留在身边参赞,等待任用。
“朕命你为‘督牧使’,总领北疆马政事宜!”刘宏的声音带着托付重任的肃穆,“首要之务,便是在并州水草丰美之处,选址筹建‘皇家并州马苑’!朕要你,以此为起点,为我大汉,培育出天下第一等的战马!”
曹操心中剧震,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这是独当一面的重任,更是陛下对他能力的极大信任!他强压住激动,沉声应道:“臣,领旨!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光有决心不够,更要有方法。”刘宏示意他平身,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规划,这些思路超越了时代,听得众人耳目一新,“马苑之设,非简单圈养。朕有几条方略,你需谨记,并付诸实践。”
“其一,马种优选。将这些缴获的战马,按其毛色、体型、速度、耐力、性情,详细分类登记造册。挑选其中最优良者作为种马,建立谱系。不仅要引进草原良种,亦可尝试与河西、乃至西域的优良马种进行杂交选育,优中选优!”
“其二,科学饲喂。招募精通牧马的胡人为师,学习其经验。但不止于此,需设立专门的‘马料坊’,研究不同季节、不同年龄段马匹的最佳饲料配比,豆料、草料、盐分,皆需定量。陈墨那边,朕会让他协助研制一些便于储存和携带的压缩马粮,以备远征之需。”
“其三,疫病防治。设立‘马医院’,招募兽医。不仅要治疗马病,更要研究如何预防。所有马匹需定期查验,有疫病者立即隔离。马厩需保持干燥通风,定期以石灰消毒。”
“其四,专业化训练。在马苑内设立‘骑术教习所’。不仅要训练马匹适应各种战场环境(如声响、火光、障碍),更要系统化地培训骑兵!从基本的骑射、控缰,到小队战术、大队冲锋,皆需制定操典,严格训练。朕要的,不是骑马的步兵,而是真正的、职业化的骑兵!”
刘宏一条条说来,思路清晰,考虑周详,仿佛早已在心中勾勒过无数遍。这不仅是在建设一个马场,更是在打造一个集育种、养殖、医疗、训练于一体的现代化军事畜牧业体系!曹操听得心潮澎湃,只觉得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一边凝神记忆,一边飞快地思考着如何落实。
皇甫嵩、卢植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心中震撼无比。陛下所思所想,早已超出了简单的“多养马”范畴,这是一套足以改变未来战争模式的百年大计!
领受旨意后,曹操展现出其雷厉风行、务求实效的作风。他并未急于赶赴并州,而是首先一头扎进了洛阳的兰台和东观秘阁,调阅所有关于养马、相马的典籍,从《相马经》到前朝关于苑马管理的档案,废寝忘食地研读。同时,他亲自去拜访那些归附的匈奴、乌桓部落首领,虚心请教草原养马的诀窍,甚至不耻下问于军中的老马夫。
十日后,曹操带着一支由精通牧畜的官吏、部分讲武堂有志于骑兵建设的学员、以及重金聘请的胡人牧马专家组成的精干团队,离开了洛阳,北上并州。
并州之行,并非一帆风顺。选址就引发了争议,地方豪强不愿出让肥沃草场;招募牧户和兽医也遇到困难,许多人视此为贱役;甚至团队内部,对于是沿用旧法还是全面采用皇帝的新政,也存在分歧。
但曹操展现出了出色的协调能力和铁腕手段。他借助皇甫嵩大军的威势,强力征用了最适合养马的几处官地和尚在控制中的无主草场。对于豪强的阻挠,他或巧妙周旋,或借朝廷大义压服。他提高了牧户和兽医的待遇,并将其纳入官方编制,给予身份,很快便吸引了大量人手。
最重要的,是他坚定不移地推行刘宏的方略。皇家并州马苑的规划图上,被清晰地划分为种马区、母马繁殖区、幼驹培育区、草料种植区、马医院、训练场等多个功能明确的区域。他亲自监督马厩的建造,要求必须符合通风、干燥、防疫的标准。他要求对每一匹入选的马驹建立详细的“档案”,记录其父母、出生日期、体尺、毛色以及日后训练表现。
数月之后,当刘宏收到曹操从并州发回的第一份详细奏报及马苑规划图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奏报中不仅详述了进展,还附上了曹操对于未来骑兵建设的许多大胆设想,包括重甲骑兵(具装骑)的可行性探讨,以及组建专门骑兵参谋机构的建议。
“乱世之能臣,治世之能臣……曹孟德,果未令朕失望。”刘宏轻轻放下奏报,喃喃自语。他知道,骑兵建设的种子已经播下,只待时间来让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支未来强大的骑兵,不仅是应对当前鲜卑的利器,更是为了与未来所有强大的游牧民族争霸,乃至开拓更广阔疆域所准备的王牌。
又过了两个月,并州马苑的第一批成果初现端倪。经过优选和初步调教的数百匹战马,被补充到了皇甫嵩和段颎的军中。虽然数量不多,但其优良的素质和相对温驯的性情(相较于刚缴获时),立刻得到了前线将士的认可。尤其是段颎部下的骑兵,装备了新马后,机动能力和战斗力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在一次清剿残敌的小规模战斗中表现出色。
消息传回,朝堂上关于养马耗费巨大的质疑声渐渐平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皇帝这项决策的深远意义。
然而,就在一切看似顺利推进之时,一匹来自并州的六百里加急,打破了平静。信使满身尘土,脸上带着惊惶,直接将一封曹操的密奏送到了刘宏的案头。
刘宏展开一看,眉头瞬间紧锁。
密奏中写道,三日前夜晚,皇家并州马苑遭到一伙身份不明的马贼突袭!这些人显然极为熟悉地形和马性,行动迅捷,目标明确,并非为了抢劫财物,而是直奔苑中最好的种马区!虽然值守的护卫和牧人拼死抵抗,击退了贼人,但仍有十数匹最珍贵的、准备用作核心种马的鲜卑良驹被毒箭射杀或受惊走失!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激战中,护卫擒获了一名受伤的贼人,严刑拷问之下,那人竟招供,他们并非普通马贼,而是受鲜卑贵族重金雇佣,专为破坏汉军马政而来!
“砰!”刘宏一拳砸在案几上,眼中寒光四射。
他意识到,草原上的敌人,远比想象的更狡猾,也更清晰地看到了汉军骑兵建设对他们的致命威胁。这不仅仅是一次破坏,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未来的较量,已经从单纯的战场厮杀,延伸到了更隐蔽、更残酷的方方面面。
“传贾诩!”刘宏的声音冰冷如铁。
他看着地图上并州马苑的位置,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守护这帝国未来的铁骑摇篮,其凶险与艰难,恐怕不会亚于在正面战场击败檀石槐。一场围绕马苑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