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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官渡之战

清晨的许都,钟鼓未动,宫道与屋脊上浮着一层薄霜。东市照例早开,酒肆却冷清得异样。街口的青石板被人反复走出一条潮湿的线,像一条探着头的河——消息顺着它,从北门,流进相府。

中军议事厅里,门帘未阖,冷风贴着帷角发抖。荀彧、程昱、荀攸、曹仁、曹洪依次入座,文武之间隔着一丈的空白,像一条看不见的界河。郭嘉穿着白裘,咳声很轻,眼神却比火盆还亮。他们都在等——等那句“报”。

“报——!”甲科奔进殿来,扑倒在丹墀之前,声音劈里啪啦砸在龟背青砖上:“白门楼粮仓夜袭不利,折甲两百七十,失马百余;虎豹骑曹纯将军被张辽生擒,目下押往乌巢!”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焰连连俯伏,象是一屋子的人同时屏住了气。荀攸手里的竹简“咔”的一声折断,程昱眉梢一挑,终究没说话。荀彧的手指在案沿上轻轻一顿,复又无声垂下。郭嘉只咳了两声,笑意却从眼底淡淡漾开:“张文远……不愧是张文远。”

曹操没有立刻出声。他站在棋局前,黑白子还停在昨夜的位置,黑势逼人。狐裘肩头落了一片霜,他也不拂,只是看着那盘棋,像看着北地的风。良久,他伸手夹起一枚黑子,指骨一绷,“咔嚓”,黑子碎成两截。他收掌,终于开口,声音不重,却给人一种踩上冰面的错觉:“吕布,不再是‘一介武夫’。”

殿外响起靴底的雪声,有人在门口高声通传:“吕布使者到——”

帷幕一掀,寒气直灌进来。为首的使者穿着并州式短甲,眉目冷峻,背后两行护从如壁。礼官刚要叱喝“不得擅入”,曹操抬手止之:“宣。”

使者入内,不拜不跪,只拱手——三分恭,七分傲。他从袖中抽出一简,绛色缄口,朱印鲜明,立在殿心,抬声而读:“并州牧、镇北大将军、护国上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吕布奉文:昨夜白门楼有擒,曹氏宗亲曹纯在吾军。问:此人,在孟德心中,值几座城?人换人可,地换地可,兵换兵可。过午不复。——此致。”

最后四个字落地,像四枚铅锤钉进了地面。殿侧的武将们刹那皆变了脸色,曹洪拔步上前,青筋暴起:“匹夫敢辱我曹氏!丞相,容我今夜押五千精骑直取乌巢,劫营救人!”

“说得轻巧!”程昱冷冷一笑,“你救得回曹纯,救得回曹军的脸面吗?他此举,明里是勒索,暗里是要我军在夜间仓促兴师,露出后手。以我观之,吕布这是将‘人心’与‘城池’并作秤砣,逼主公取舍。稍有不慎,便是两边皆空。”

荀彧沉声道:“军国大事,非一纸可辱。且使者在此,不可失礼。”他转向使者,温言:“贵主之意,我等已闻。人命至重,城池亦重。此间利害,容丞相稍后与贵主细议。”

使者双眉如刃,目光扫殿上一周,冷笑一声:“贵朝丞相,昨夜倒发来一封信,说‘城不值人’。今朝又要细议,看来贵朝之‘值’,也不甚值。”他袖一拂,把檄文搁在案上,转身便走。那背影的傲慢,不在言词,在步伐:一步不快,一步不慢,像把许都当成了别人家的廊下。

殿内炸锅。曹仁拍案而起:“丞相,臣请斩!”许褚把虎眼一瞪,悄悄一抖肩,像一头纳怒的熊随时准备上去把人撕成两段。荀攸却压了压手:“斩他又如何?传出去,只成一条‘许都羞愤杀客’的笑谈。”

曹操终于动了。他提步,走到殿心,捡起那封檄文,指腹在朱印上轻轻一抹,手背的青筋一道一道浮起,又慢慢隐没。他抬头看向全殿,像看向一片波涛:“诸君——此信之辱,不在字,不在使者,在‘势’。奉先试我,以‘人’试我,以‘城’试我。今日起,吕布在我心里,不复‘勇夫’,而是‘心腹大患’。”

他言声不高,字字入骨。郭嘉轻咳一声,目光透过烛焰:“主公,‘辱’可以借。将此信原文,陈于将坛,召诸军观之——让天下人知,吕布敢以城易人。我军不怒,则心死;若怒,则须有怒的方向。”

荀彧接过话头:“先安军心,再定筹对。臣请:一,修书告并州,使知我军以‘义’自持,不以‘城’衡‘人’;二,传檄诸郡:曹纯失陷,非战之罪,责在统筹,责在某也。三,严令军中,不得妄动夜袭,以免中其诈。”

“奉命。”曹操落下两个字,像落下一柄刀。他挥袖,黑白子应声翻落,叮叮当当滚了一地——棋局不再。

——

同一日的西南,天尚晴暖。新野县衙外,市集喧阗,铺子门前挂着早春的桃枝。刘备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陪县中老人看弈。关羽在廊下一边磨刀一边听着书吏念案牍,张飞则端着一碗黄酒,笑骂着街角斗鸡的顽童。岁月像被他们的笑声熬化在午后的阳光里。

这一切,被一阵马嘶撕裂。黑甲骑士翻身下马,手持檄文,疾步入衙。门子还未来得及通传,那骑士已跨进堂来,先拜,再启缄,高声朗诵:

“都督中外诸军事吕布檄告刘玄德:袁氏背德,祸乱中原。今命玄德为前锋总领,督诸州乡兵五万,旬内北上,直取黎阳。逾期者,以抗命论处。檄至,速回。”

短短数语,厅上温度仿佛骤降。张飞“噌”的一声丢下酒碗,陶碗落地粉碎,酒水溅起,在青石上铺成一朵乱花。他一步跨到使者面前,指着鼻梁:“鸟——谁!敢在俺三兄弟跟前撒野?!”

使者冷眼一扫:“檄文已达,使命已毕。”说罢长揖而退,连半句多余的话也不留。廊外阳光明晃晃,他的背影在光里拉得极长,像一道硬折的线,把县衙里所有人脸上的血色都切走了一半。

砰——张飞一拳砸在案上,木纹长叹一声,裂成数道。他怒目圆睁,声似雷震:“大哥!俺敬你是大哥,但俺的丈八蛇矛,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给别人当枪使的!这鸟气俺不受!”关羽把磨刀石按住,刀背敲在石上,发出清冷的一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等岂可受国贼之命?”

刘备起身,连连摆手:“二弟、三弟——”

“什么二弟三弟!”张飞吼声里带了哑,“要不,现在就杀了那使者,摆在县门上示众!要不,立刻举兵,去把吕布那厮的头拧下来!”

关羽未吼,他的沉默比怒声更冷:“大哥,若此时仍顾左右而言他,兄弟之道,难续。”

空气像成了凝脂,动一下都要裂。案上先前斗鸡赢来的彩头,被张飞一掌抹过,红缨散了一地,像摊开的血。刘备缓缓抬起眼,目光一寸一寸掠过二弟三弟的脸。那眼里有火,也有水,火被水压着,水被火煮着。他的唇动了动,终于没忍住,喉头一梗,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他哭了。

那一刻,张飞的吼止住了,关羽敲在磨刀石上的刀也停了。屋外的风倏忽收了声,连方才叫得正欢的公鸡,也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刘备的泪不是嚎啕,而是一种压进骨头缝里的疼。他扶着案角,声音像要破,又硬生生压直:“二位……我知你们心里恨。我也恨。可我恨的,不是这一纸檄文,而是我刘玄德手里……没有可拿出来与天下相较的‘牌’!抗命,是立刻死;奉命,是慢慢死。进是死,退也是死。你们要我如何?”

张飞的眼圈倔强地红起来,关羽的眉头却缓缓松了半分。刘备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下去,像在与两位兄弟,也像在与自己计较:“哭,不是求饶。是让我等先把心里的火灭了,留一分清醒,给脑子用。”

他把那封檄文重新展开,指尖在“前锋总领”四字上停了停,忽又笑了一下,笑意薄,却稳:“奉命,可以不去送死。吕布要我做前锋,我便请他——派‘监军’。”

“监军?”张飞愣:“请他的人,来盯着俺们?”

“正是。”刘备把檄文折起,压在案上,“监军一来,军法便在我等头顶。若我等竟日缩手不进,他自会以军法相逼。那我便随他逼——以‘军需未足’为由,‘借’周边郡县乡兵,‘借’钱粮、‘借’甲械;监军押着檄文替我等开路,谁敢不借?三月内,我等便能招得两三万乡勇。那时,再看天下棋盘,谁执黑,谁执白。”

关羽目中有光一闪,又迅速隐去:“此策冒险。”

“冒险的不是我,是吕布。”刘备把手中帕子拧紧,“我请他派最信的人来监军,他派得来,就得把那人押在我手边;他若不派,便是檄文失信,我等就有‘奉诏之名,不得其人’的托词。二弟三弟,今日我哭,不是为侮辱,而是为这一口‘气’——我要把它攒起来,三个月后,押在某一掷上。”

张飞咧开咀嚼了半天,忽然一抹胳膊,粗声粗气:“成!俺听大哥的。叫那监军来。到时候要是敢在俺刘、关、张头上变把戏,俺第一刀就劈了他。”关羽沉沉点头,低声道:“大哥之泪,非弱,乃仁。仁者有断,某亦听命。”

夕阳将县衙的影子拖得老长。三兄弟在堂心又重新倒酒,刘备用左手提壶,右手按杯,杯沿与杯沿相触,叮的一声,很轻,却像在心里敲了一下。他把酒洒在地上:“桃园之誓,不为一人一时,乃为天下苍生。”关羽抬杯,一饮尽;张飞仰头,酒洒了一地,笑:“俺张飞,只信这杯。”屋内光线渐暗,灯烛一盏盏点起,昏黄却稳定,像在一屋子的风声里撑起一处小小的晴。

——

许都夜深。议事厅的灯火还亮着。程昱主张“示众檄文以振军心”,荀彧吩咐书吏誊录,黏贴将坛。将校们轮流过看,那几句“人换人可,地换地可,兵换兵可”,像针一样钉进每个人的眼皮。有人怒,有人羞,也有人默然把戟握得更紧。郭嘉拈起一盏冷茶,轻声道:“主公,他以‘人心’试我。借势,正合我意。”

曹操背手立在檐下,风把狐裘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铁甲的冷意。他淡淡道:“明日发三道檄:一,告四方,我军以‘义’持重,不以城易人;二,募四方义士,言‘奉先以人易城’,天下共弃;三,告并州,‘若欲易人,以‘人’换‘人’。’——城,一座不值。”他吐出最后四个字,唇角却带了一丝冷笑,象是把某个棋从袖里掷回棋盘:“他要赌人,我便与他赌人。且看谁先眨眼。”

荀彧躬身应诺,郭嘉却在袖中轻轻握紧了握拳。那一瞬,他心底忽生一种不详:这场赌局,已不止是城与人,而是——道与势,命与心。

——

徐州·乌巢。夜风里带着灰台的粉尘。陈宫伏案写成一封信,刚要封口,便有暗哨入内,禀:“主公,探报——新野刘备接檄,先哭,后请‘监军’。”

陈宫指尖一滞,笑了笑,将信缓缓放下:“有趣。此人不可小觑。他这一哭,恐怕比曹操的家书,更藏着刀。”帐门处,夜色如墨。吕布背手立着,听完,目光在黑里像一柄戟未出鞘。陈宫又道:“主公,或可顺水推舟,派一人去做他‘监军’。人选之上——重,且要稳。”

吕布没有回头,只抬手,轻轻一压:“明日再议。让孟德、玄德,都看见他们想看的。我们……做自己要做的。”

风过灰台,灯火摇了一摇,又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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