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帕金森病,如同在陆宇的人生蓝图上强行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磨砂玻璃,未来的轮廓变得模糊,细节需要重新描摹。最初的震荡与消沉过后,那股源自生命深处的韧性,以及身为医者的责任感,开始推动着他,在有限的选项中,寻找最优解。
他接受了神经内科制定的药物治疗方案。每天定时服药,监控药物的起效时间和可能出现的副作用,成了他新的生活节律。药物有效地控制住了大部分的震颤和僵硬,尤其是在需要集中精力的工作时段,他的手能够保持稳定。但这背后是精密的计算和对身体信号的敏锐捕捉——他知道药效能维持多久,知道在效果减退前需要完成哪些精细操作,也学会了在不适时巧妙地调整姿势或短暂休息,避免被人察觉。
他主动与科主任和张医生进行了一次长谈,不是诉苦,而是提出了一份关于自己未来工作调整的详细构想。
“手术方面,复杂的介入手术我可以逐步减少,但一些基础的、或者作为助手的工作,在状态好的时候我还希望能参与,保持手感。我想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几个方面:一是科室的疑难病例讨论和质控,二是年轻医生的系统化带教,三是……或许可以尝试开设一个面向复杂心血管病患者的‘整合管理门诊’,联合康复科、营养科、临床药学,为患者提供更个体化、更长程的健康管理方案。”陆宇陈述着,语气平静而务实,仿佛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工作计划。
科主任和张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赞赏与如释重负。他们担心的,是陆宇一蹶不振。而现在,他展现出的,是面对逆境的理智与超越年龄的成熟。
“好!”科主任当即拍板,“整合管理门诊这个想法很好!现在慢病管理是大趋势,由你这样的资深医生牵头,再合适不过。科室的质控和教学,你也得多费心。”
新的角色,带来了新的挑战,也开启了新的视角。陆宇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不是为了发表高影响因子的论文,而是为了提炼出更适用于基层医生和年轻住院医的“实战要点”。他在科室内部组织的业务学习上,不再仅仅讲解知识点,而是更多地引导讨论,鼓励年轻医生提出自己的诊疗思路,即使错了,也将其视为宝贵的思维训练过程。
他带教的实习生刘晓,在一次独立处理夜间急诊时,遇到了一个棘手的不稳定性心绞痛患者,有些慌乱。陆宇通过电话远程指导,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一步步提问引导:
“患者现在生命体征如何?最关键要稳定什么?”
“心电图动态变化提示了什么?”
“根据指南,下一步的药物选择优先级是什么?”
刘晓在他的引导下,逐渐理清了思路,稳住了局面。事后,陆宇和他一起复盘了整个处理过程,肯定了正确之处,也指出了可以优化的细节。看着刘晓眼中焕发出的、因独立解决难题而产生的自信光芒,陆宇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成功完成一台高难度手术的成就感——那是一种播种与培育的喜悦。
与此同时,他与苏媛推动的“平战结合”基层联动改进方案,在疫情常态化的背景下,得到了县卫健局的高度重视,进入了试点实施阶段。陆宇作为医疗端的核心专家,深度参与了方案细则的制定。他将自己作为患者(尽管是不同类型的慢性病)的切身体验,融入到了方案设计中,更加强调医患沟通、长期随访管理和患者教育的重要性。
“我们不能只把基层当作执行指令的终端,”他在一次协调会上说,“要让他们有能力、有动力去主动管理好辖区内的慢性病患者,这需要更系统的培训、更顺畅的转诊反馈机制,以及……更多的信任和授权。”
一天下午,陆宇在整合管理门诊接诊了一位刚从大医院回来的冠心病合并心力衰竭的老先生。患者带着一摞厚厚的检查报告和一堆药,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焦虑。
“医生,省城医生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太听懂,这药一天吃好几次,我都记混了……”
陆宇花了整整四十分钟,用画图的方式耐心解释了冠心病的机制和心衰的原理,将复杂的药物作用简化成易懂的比喻,并和临床药师一起,为老人制作了清晰的、带图标的用药清单和饮食运动建议。最后,他还亲自示范了如何自我监测体重和症状变化。
老人离开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紧紧握着陆宇的手:“陆医生,你讲得明白!我这心里啊,一下子就亮堂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着老人蹒跚却坚定的背影,陆宇感到一种深沉的慰藉。他开出的,不仅仅是一张张药方,更是一份份能够被患者理解和执行的“生命管理处方”。这份价值,同样沉甸甸。
晚上回家,念安扑过来要他抱。陆宇稳稳地接住儿子,将他举高,听着他咯咯的笑声。药物的作用让他此刻的动作协调而有力。苏媛在一旁看着,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轻声问。
“还好。”陆宇放下念安,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颈,坦诚道,“下午门诊站久了,有点累。不过,看到病人能带着明白和希望离开,感觉……很好。”
他没有粉饰太平,但也不再沉溺于悲观。他学会了与不适共存,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并创造价值。
疾病,剥夺了他一些东西,但也逼迫他开辟了新的路径。他或许无法再以过去那种方式“奔跑”,但他找到了如何更“智慧”地行走,如何将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更广泛地播撒出去。他的听诊器,依然能倾听心跳;他的处方权,以更丰富的形式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