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俊刚蹲在父亲坟前,指尖抚过新培的黄土,土粒里还混着几株没薅净的野草。坟头的木牌是李木匠临时削的,只简单刻了“贺朝辉之墓”四个字,边缘的毛刺被风刮得有些卷翘。他把那顶沾过血的草帽轻轻放在木牌旁,草帽檐压着二十三个铜板——原本要给爹买新鞋的钱,如今成了给爹的念想。
“爹,我走了。”他对着坟头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散在黄土坡上,“等我找到哥,就回来给你上坟。”
转身时,他看见王老汉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俊刚,拿着。”老汉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两个麦饼,还带着余温,“山路远,饿了垫垫。你爹走前总说,峻霖在黑松沟那边跟着队伍,是干正事的,你去找他,没错。”
贺俊刚接过布包,鼻尖一酸,朝着王老汉深深鞠了一躬。他没再进那间收拾干净的屋子——屋里的土炕还留着爹的温度,灶台边的水缸还盛着半缸水,可没了爹,那屋子就不是家了。他背上早就收拾好的粗布布袋,布袋里只有一件打补丁的单衣、爹写的那封信,还有掌柜给的几个铜板,至于攒下的钱,他缝在了贴身的皮大衣里子上,针脚走得又密又紧,隔着布料都能摸到硬邦邦的轮廓。
出村的路还是泥泞的,贺俊刚踩着自己来时的脚印走,每一步都踩得很深。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他停了停——小时候爹总在这树下教他编草绳,夏天还会在树杈上挂个葫芦,里面装着井水镇的酸梅汤。如今树还在,葫芦却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枝丫,在风里晃来晃去。
他没走大路,专门挑山间的小路走。爹以前说过,“小路绕远,但安全,遇到盘查的,往树林里一躲就过去了。”他记着爹的话,尽量往没人的地方钻,遇到砍柴的山民,就赶紧躲到灌木丛后,等人家走了再出来。山路不好走,坡陡的地方得手脚并用,鞋底很快就沾满了泥,重得像灌了铅,裤脚也被荆棘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一沾泥土就又痒又疼。
走了两天,他遇到了第一个盘查点。那是在六盘山脚下的一个山口,两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挎着枪,守在路中间,旁边还立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查验路引,无证不得通行”。贺俊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往旁边的树林里躲,可刚迈进去两步,就听见有人喊:“那边那个,站住!”
他硬着头皮转过身,手不自觉地摸了摸皮大衣的里子,指尖都在发颤。“长官,俺……俺是走亲戚的。”他故意把话说得结结巴巴,带着浓重的乡音,“俺姨家在山那边,让俺送点东西。”
一个瘦高个的兵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的布袋上停了停:“走亲戚?路引呢?”
“路引……路引忘带了。”贺俊刚低着头,声音更小了,“俺娘病了,走得急,忘了跟村长要路引了。”他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趁那兵不注意,塞到他手里,“长官,您通融通融,俺姨家等着俺送东西呢。”
那兵掂了掂手里的铜板,看了看贺俊刚一身的土气,又看了看他布袋里露出来的单衣,没再多问,挥了挥手:“赶紧走,别在这磨蹭。”
贺俊刚连忙点头,几乎是跑着过了山口。直到钻进前面的树林,听不见后面的声音了,他才靠在树上大口喘气,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浸湿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他摸了摸里子的钱,还在,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那钱是爹的命换来的念想,是他找峻霖哥的路费,绝不能丢。
翻六盘山的时候,天开始下雨。雨不大,却下得绵密,把山路浇得更滑了。贺俊刚踩着湿泥往上爬,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布袋里的麦饼掉了出来,滚到旁边的坡下。他赶紧爬起来去捡,手指被碎石划破了,渗出血来,他也顾不上疼,把麦饼拍了拍上面的泥,小心翼翼地塞回布袋里——这是王老汉给的,是他现在唯一的干粮了。
山顶的风很大,夹杂着雨丝,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贺俊刚站在山顶往下看,能看见远处的崆峒山,云雾绕在山尖,像爹冬天帽檐上的霜。他想起爹以前说过,“六盘山高,崆峒山险,过了这两座山,就到静宁地界了。”他咬了咬牙,裹紧了皮大衣,继续往下走。
又走了一天一夜,贺俊刚终于走出了山区,来到了隆德县附近。他实在饿得不行了,怀里的麦饼早就吃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都开始发花。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流水声,顺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一条河,河水清清的,河岸边还长着几丛芦苇。
他跑过去,蹲在河边,双手掬起水往嘴里送。冰凉的河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一点饥饿感。他正喝着,看见远处有个老乡在河边放牛,赶紧站起来,朝着老乡走过去。
“老乡,俺问个路。”贺俊刚走到老乡跟前,喘着气说,“您知道黑松沟咋走不?俺找俺哥,他在那边。”
老乡放下手里的牛鞭,看了看他:“黑松沟啊?你顺着这条河往上走,这河叫葫芦河,河水就是从黑松沟流下来的。不过你可得小心点,那边不太平,常有队伍来往。”
贺俊刚连忙道谢,心里一下子有了劲。他沿着葫芦河岸边走,河水哗啦啦地流着,像是在给他引路。走了差不多半天,天渐渐黑了下来,他还是没看到黑松沟的影子,肚子饿得更厉害了,腿也开始打晃。他找了个背风的土坡,蜷缩在上面,从布袋里掏出爹的信,借着微弱的月光摸了摸上面的笔迹——爹的字不好看,却写得很工整,信里说“你哥是个好孩子,你要是遇到难处,就去找他”。
他把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爹的样子,全是哥小时候的样子。峻霖哥比他大五岁,小时候总带着他在黄土坡上跑,还会爬树给他摘野果子。后来峻霖哥去当了兵,偶尔回次家,平时都是写信,那次哥回来,他俩说了半宿的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俊刚被冻醒了。天已经亮了,他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继续沿着葫芦河走。又走了差不多一个上午,他终于看到前面有一片树林,树林旁边还有几间土房,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朝着土房的方向走过去。可就在他快要走到土房跟前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站住!不许动!”
贺俊刚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心里咯噔一下。他看见从土房后面跑出来三个人,都穿着灰布军装,挎着枪,正朝着他走过来。为首的是个小伙子,看着就很结实,眼神很警惕。
“你是哪里来的?干啥的?”小伙子走到他跟前,大声问,手里的枪还对着他。
贺俊刚连忙举起双手,心里又慌又急:“兄弟,俺……俺是来找俺哥的,他叫贺峻霖,俺听人说他在黑松沟这边。俺没来过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到地方了。”
“找贺峻霖?”矮个子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凭啥说你是他弟弟?俺看你像个探子!”他朝着旁边两个人喊,“来,把他绑起来,带回去问问!”
旁边两个人立刻走过来,拿出绳子,把贺俊刚的手反绑在身后。贺俊刚急了,想解释,可嘴被人用布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被两个人架着,朝着土房后面走去,心里又怕又委屈——他找了这么久,终于快到了,怎么就被当成探子了?
穿过土房后面的树林,贺俊刚看到前面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几间砖房,门口站着两个站岗的战士。矮个子把他带到院子里,朝着一间砖房喊:“贺大哥,贺大哥!”
很快,砖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了出来。贺俊刚一看见那个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峻霖哥!虽然峻霖哥比以前瘦了,也黑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贺峻霖也看到了贺俊刚,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拄着拐杖走过来,看清贺俊刚的脸后,赶紧喊:“快松绑!快把布拿下来!这是我弟,贺俊刚!”
狗娃一下子傻了,赶紧让人给贺俊刚松绑,还亲自把堵在他嘴里的布拿下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贺大哥的弟弟啊,真是对不住,俺们也是例行公事,没认出来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贺俊刚揉了揉被绑得发疼的手腕,看着贺峻霖,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哥,俺可算找到你了!”
贺峻霖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圈也红了:“俊刚,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儿了?爹还好吗?”
一提到爹,贺俊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拉着贺峻霖的手,走进砖房里,把爹被马家军杀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爹被问有没有见过共产党,到被枪托砸头,再到村民们找到爹的遗体,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艰难,声音哽咽着,好几次都说不下去。
贺峻霖坐在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当贺俊刚说到“爹的草帽上全是血”的时候,贺峻霖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狗日的马家军!”
吼声震得桌子上的水杯都晃了晃,贺峻霖的眼睛里满是怒火,还有抑制不住的悲伤:“爹一辈子老实本分,没跟人红过脸,他们凭啥杀爹?凭啥抢咱家的麦子?俊刚,你放心,这个仇,哥一定报!总有一天,我要让马家军血债血偿!”
贺俊刚看着贺峻霖,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好像找到了出口。他点了点头,眼泪还在掉,却不像刚才那么绝望了——他找到了峻霖哥,峻霖哥会为爹报仇,爹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贺峻霖给贺俊刚倒了杯热水,让他坐在炕沿上休息。“俊刚,你一路辛苦了,先歇会儿,我去让你嫂子给你做点吃的。”贺峻霖说着,转身就要出去。
“哥,俺有东西给你。”贺俊刚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站起来,解开身上的皮大衣,小心翼翼地把里子的线拆开,把里面的铜板都倒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俺攒的钱,还有掌柜给的,本来想给爹买新鞋的,现在……现在给你,你拿着,给队伍用。”
贺峻霖看着桌子上的铜板,又看了看贺俊刚,心里一阵发酸。他走过去,把铜板又推回给贺俊刚:“俊刚,这钱你自己留着,哥这边有队伍,不缺这点钱。你拿着,以后要是遇到难处,也能应急。”
“哥,俺不要。”贺俊刚把铜板又推过去,“这钱是爹的念想,俺想让它有点用。爹要是知道俺把钱给你,给队伍,他肯定高兴。”
贺峻霖看着弟弟坚定的眼神,没再推辞。他把铜板收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贺俊刚的肩膀:“好,哥收下。俊刚,你既然来了,就先在这儿住下,等以后局势稳定了,哥再陪你回趟家,给爹上坟。”
贺俊刚点了点头,心里终于踏实了。他看着窗外,葫芦河的河水还在哗啦啦地流着,远处的黑松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有了新的目标,有了新的家——这里有峻霖哥,有队伍,有能为爹报仇的希望。
晚饭的时候,刘花给贺俊刚做了一碗面条,还卧了两个鸡蛋。贺俊刚吃得很香,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吃的第一顿热乎饭。贺峻霖坐在旁边看着他,还时不时地给他夹菜,问他路上的情况。
吃完饭,贺峻霖带他去了一间土房,里面有一张土炕,还有一床被子。“俊刚,你今晚就睡这儿,被子是新洗的,不冷。”贺峻霖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看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是好人,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贺俊刚躺在土炕上,盖着暖和的被子,心里很安稳。他摸了摸胸口,爹的信还在那里,贴在胸口,像是爹在陪着他。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爹,俺找到峻霖哥了,俺会好好活下去,会帮你报仇,你放心吧。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洒在土炕上,很柔和。葫芦河的流水声隐隐约约传来,像是一首温柔的歌,陪伴着贺俊刚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家,爹正站在院门口,朝着他笑,手里还拿着一双新鞋,说:“俊刚,回来啦?快试试爹给你买的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