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彪带着人摔门而去,院子里的脚步声渐远,刘平贵才顺着墙根滑坐下去。李玲玲扶他起来时,他手抖得厉害,连带着声音都发颤。油灯昏黄的光落在那盘没动过的腊肉上,油腻得让人发闷。
这一夜,刘喜平几乎没合眼。炕上的粗布被褥透着潮气,窗外的月光把树影投在墙上,像张牙舞爪的鬼。虎彪临走时的狠话在他脑子里打转,“过几天”“别的法子”,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心上。他翻了个身,摸到枕边的旱烟袋,摸了半天又放下——他怕烟味呛醒了身旁的女人,她这几天本就睡不安稳。
天快亮时,他终于拿定主意。这事不能瞒着小花,她性子烈,若是事后知晓,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再说,虎彪那架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让女儿早做防备总是好的。
鸡叫头遍时,刘喜平起身了。灶房里还黑着,他摸摸索索找到那盏旧油灯,又从柜子深处翻出几张糙纸和半截铅笔,他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借着微弱的光,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写几句就停住,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想想措辞,又继续往下写。提到虎彪时,铅笔尖把纸都戳破了个小窟窿,他赶紧换了张纸重写,生怕字里的火气惊着女儿。
小花吾女亲启
见字如面。
自新年一别,倏忽三月已过,日夜念及吾女,不知近来身体安康?起居是否安稳?每至夜深,总想起你在家时的模样,心中牵挂难平。
家中近来尚可。你娘每日操持家务,前日干活时不慎被农具划伤手指,已敷了药,无甚大碍,勿要挂心。为父打理着小园,春日里倒也不闲,只是院子里少了你的笑语,总觉空落落的。粗茶淡饭虽简单,却也安稳,只是少了你的份,便觉滋味淡了几分。
有件事需如实告知你。昨晚虎彪带他儿子虎广志上门,竟是为说媒而来。那虎彪携了箱金银,言语间以重开布行利诱,见我不应,又出言施压,态度强横;虎广志虽言辞温和些,说在学校时便对你有好感,可那双眼睛里,总透着几分富贵养出的从容,少了些实在的韧劲。为父已严词拒绝,明确告知他,绝不肯以你终身幸福换取苟安。只是他撂下话,说过几天给答复,态度颇为不善,此事你且知晓便好。
如今家中事乱,你切不可贸然回来。在外务必多加谨慎,若遇生人盘问,莫要多言;住处定要锁好门窗,凡事以自身安全为要,切不可大意。
此信托你与贺峻霖去静宁时交代过的西关城报社的阿四捎去,你若回信,可将信交予他。
盼你速回信,告知近况与心意,为父方能安心。
父 刘平贵 手书
民国十九年四月初九
写完已是天大亮。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贴身的布兜里,又在外面裹了层油纸,怕路上沾了潮气。李玲玲煮了碗稀粥,他扒拉了两口就放下,说要去趟西关。
“路上当心些。”女人在身后叮嘱,声音里带着担忧。
刘喜平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从乡下到西关城要走两个时辰的路。春末的日头已经有些烈,他敞开粗布褂子的领口,大步流星地走着,布鞋踩在土路上,扬起一阵黄尘。路过镇子时,他绕着走了远路——虎彪的眼线多,他不想节外生枝。
西关城的城门守得紧,兵丁挨个盘查。刘喜平低着头,手里攥着刚在城外买的一捆青菜,装作是进城卖菜的农户,倒也顺利混了进去。报社在巷子深处,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西关日报社”几个字。
他在巷口徘徊了片刻,确认没人跟着,才快步走了进去。院里堆着些旧报纸,一个穿蓝布短褂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捆扎,背影看着眼熟。
“请问,这里有阿四吗?”刘喜平轻声问。
年轻人回过头,脸上沾着点墨渍,正是阿四。他打量了刘喜平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站起身:“我就是,您找我有事?”
刘喜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有没有最新的西安日报?”
阿四的眼神松了些,回得干脆:“明天才会有。”
暗号对上了。刘喜平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过去:“有封信,麻烦你捎给小花。”
阿四接过,掂量了一下,塞进身后的报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放心吧,我会送到。”
刘喜平又叮嘱了句“让她务必回信”,才转身往外走。出了巷子,阳光晃得他眯起眼,他回头望了望报社的方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去了一半。只是剩下的一半,还沉甸甸地压着——他不知道,这封信送到女儿手里时,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