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崆峒山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雪化了一半的山路滑得厉害,贺峻霖干脆跳下马,牵着枣红马的缰绳走。马蹄踩在冰碴上“咯吱”响,像是在数着剩下的路。山风从松树林里钻出来,带着股子寒气,刮得他耳朵生疼,他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盯着脚下的路。
马背上的面粉袋硌得马鞍有点沉,贺峻霖时不时停下来拍一拍,生怕麻袋磨破了。这面粉是他特意挑的新磨的,白得发亮,想着爹能蒸两锅白馒头,再给俊刚留半袋——那小子在舅舅家总吃粗粮,见了白面眼睛都直。
“驾!”身后突然传来声吆喝,贺峻霖猛地回头,看见个骑着驴的汉子慢悠悠地跟上来,驴背上驮着个大包袱,看着像是走亲戚的。
“这位兄弟,赶路呢?”汉子在他身边勒住驴,声音挺和气,眼睛却往枣红马背上瞟。
贺峻霖握紧了缰绳,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嗯,回化平,赶三十的年。”
“巧了,我也往那边去,给妹子送年礼。”汉子拍了拍驴背上的包袱,“你这马真精神,枣红色的,少见。”
“家里养了两年了,通人性。”贺峻霖答着,往旁边挪了挪,挡住汉子看面粉袋的视线。他想起在二天门街接消息时,那老汉临走前瞥了眼麻袋,此刻这汉子的眼神让他心里发紧。
汉子倒没多问,只是叹了句:“年关难过啊,我妹子家男人去年没了,留下仨娃,今年的年怕是不好过。”他顿了顿,突然问,“化平那边回民多吧?听说过年都要挂松枝?”
贺峻霖心里咯噔一下。泾源回民占九成,挂松枝是老讲究,可这汉子看着面生,怎么会知道?他想起刘平贵说的“生面孔”,脚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老哥,我得赶在天黑前翻过这山,先走一步。”
汉子没拦他,只是在他身后喊了句:“雪后路滑,当心马!”
贺峻霖没回头,牵着枣红马一口气爬上了山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泾河像条银带子,在山坳里闪着光。他知道,过了河就是家了。
下山时果然遇到了段冰路,贺峻霖小心翼翼地牵着马,一步一挪地走。枣红马像是知道主人心急,蹄子踏在冰上稳稳的,没打一下滑。月亮爬上山头时,他们终于到了河边。河水哗啦啦地流着,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贺峻霖蹲下身掬了把水,凉丝丝的,带着股子甜气——这是泾河的水,是家的味道。
过了河,村子就在眼前了。土坯墙的房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几家屋顶上已经插了松枝,在月光下黑黢黢的。贺峻霖牵着马,脚步放得轻了些,他看见自家那三间土房的烟囱没冒烟,心里有点急,又有点酸——爹肯定是在等他,没心思生火。
院门口的柴堆比上次回来时高了些,许是俊刚来劈过柴。贺峻霖推开虚掩的院门,枣红马“嘶”地叫了一声,屋里立刻传来动静。
“谁啊?”是爹贺朝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还有点不敢信。
“爹,是我。”贺峻霖把马拴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快步走到屋门口,“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爹拄着拐杖站在门里,昏黄的油灯照着他的脸,皱纹里像是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峻霖?”爹的声音抖得厉害,伸手想摸他,又缩了回去,“咋才到?我以为你……”
“路上冰滑,慢了点。”贺峻霖扶住爹的胳膊,他的手冰凉,还在抖,“我买了面粉,明儿咱蒸馒头。”
爹没看面粉,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灶上温着粥呢,我估摸着你该到了。”
贺峻霖牵着爹进屋,又转身把马背上的面粉袋卸下来抱进屋。屋里还是老样子,一盘土炕占了大半,炕桌上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还有小半碗粥。墙上贴着张旧年画,画的是胖娃娃抱鲤鱼,边角卷了,是妈在世时贴的。
“俊刚来没?”贺峻霖把面粉袋放在炕边,摸了摸还是热乎的。
“前天来了,给我劈了柴,挑了水。”爹坐在炕沿上,看着面粉袋,眼睛亮得很,“说舅舅家忙,得回去帮忙做油香,过了年再来看我。”
“我给他留了半袋面粉,回头让他带走。”贺峻霖去灶房舀了碗粥,吹了吹递给爹,“您先喝点暖暖。”
爹接过碗,没喝,只是看着他:“路上没出事吧?我听人说,平凉那边……”
“没事。”贺峻霖打断他,自己也舀了碗粥,喝着喝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粥是玉米糊糊,有点糙,可他觉得比啥都香。
窗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枣红马在老槐树下打了个响鼻。远处传来邻居家的狗叫声,还有人在唱“花儿”(民歌),咿咿呀呀的,在夜里听着格外亲。贺峻霖知道,这一夜他能睡个安稳觉了。明天就是三十,他要和爹一起蒸馒头,要在门框上贴春联,要给灶王爷像前摆上花儿姐给的油果子——就像小时候,妈还在的时候一样。
他看着爹喝粥的样子,突然觉得枣红马的蹄声、泾河的水声、远处的歌声,都揉在了一起,变成了年的味道。这味道里,有面粉的香,有油果子的甜,还有一家人凑在一起的暖。
院门口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说: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