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关巷子的雪比别处厚,大概是少有人走的缘故。刘花的鞋跟在冰上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贺峻霖攥着她的手往前拽,马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气,蹄铁踏在冻硬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在空荡的巷子里荡出回音。
“快到了。”刘花的声音发颤,往巷子深处指了指。第三家的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平记布庄”四个字,被雪盖了一半,得仔细看才能辨认。门口堆着些劈好的柴禾,码得整整齐齐,像刘平贵做事的样子——哪怕日子再难,也得透着股体面。
贺峻霖让马在柴禾堆旁站定,刘花走上前,手在门板上悬了半天,才轻轻敲了三下。敲得太轻,里面没动静,她又加重力气敲了敲,指关节在冻硬的木门上撞得生疼。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窣的响动,接着是个沙哑的声音:“谁啊?”
“爹,是我,花儿。”刘花的声音一下子软了,带着哭腔。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刘平贵的半张脸。他比去年瘦了不少,颧骨凸得老高,鬓角添了好些白头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见刘花,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眼里涌出水来,手在门板上抓了抓,却没说出话。
“刘叔好。”贺峻霖喊了声,把马往门里牵。刘平贵这才回过神,赶紧把门拉开,风卷着雪灌进院子里,他缩了缩脖子,往刘花身后望了望:“就你们俩?”
“嗯,我们俩走了一天了,这一路上都是关卡。”贺峻霖把马牵进后院,马槽里还有些干草,他抓了把递过去,马立刻埋头吃起来,尾巴甩了甩,扫落了屋檐上的雪。
刘花跟着父亲往里屋走,屋里比外面暖和些,炕洞里的火还没灭,散发出淡淡的煤烟味。李玲玲从炕上下来,手里攥着块烤红薯,眉头舒展满脸开心的说:“臭丫头终于回来了?”
“妈妈!”刘花扑过去抱住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落在母亲的棉袄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姐姐!”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窜出来,身后跟着个穿学生装的少女。男孩扑到刘花腿边,仰着冻得通红的脸蛋,正是十岁的刘勇斌;少女手里还捏着本乐谱,眉眼间和刘花有几分像,却是刘沐暖,刚从兰州放假回来。
“沐暖?勇斌?”刘花又惊又喜,蹲下来搂住弟弟,“你们都长大啦?”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刘勇斌拽着她的衣角晃,“我跟二姐等你好几天了,爹说你要是再不回,就去兰州找二姐时顺路寻你呢。”
刘沐暖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刘花,目光转向贺峻霖时带着点好奇:“这位是?”
“这是贺峻霖,我们副队长。”刘花擦了擦眼泪,忽然红了脸,“也是……也是你们未来姐夫。”
“姐夫好。”刘沐暖抿嘴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比刘花多了几分书卷气。刘勇斌却仰头盯着贺峻霖,突然指着他腰间的布包:“姐夫带好吃的了吗?”
李玲玲拍了他一下:“没规矩。”又转向贺峻霖,“快坐,让花儿她爹烧点热水。”说着就往贺峻霖手里塞了个粗瓷碗,“喝点热水暖暖,路上准定冻坏了。”
贺峻霖把包袱搬进屋里,解开时才发现,那半匹靛蓝粗布被刺刀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布卷起来,却被刘平贵看见了。“冯军的人划的?”刘平贵的声音很低,往窗外看了看,把窗户纸往紧了糊了糊。
“嗯,城门岗哨查得紧。”贺峻霖没细说,从另一个包袱里掏出杂粮和盐,“这点东西您收着,开春能顶些日子。”
刘勇斌眼尖,瞅见包袱里的红薯干,伸手就要抓,被刘沐暖拉住:“等娘蒸过再吃。”她转向贺峻霖,轻声道,“兰州城里也查得严,学堂里好几个同学的家人都被抓去征劳役了。”
刘平贵点点头,把盐罐拿出来。罐子是空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盐倒进去,手抖得厉害,盐粒撒了些在桌上,他赶紧用手指沾起来,放进嘴里抿了抿。“上个月冯军来搜粮,把存的那点盐都搜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涩,“连布庄的账本都翻了三遍,说要查有没有通匪的证据。”
刘花这时才注意到,屋里的陈设比去年简陋了不少。墙上的织布机蒙着块破布,上面落了层灰,显然很久没动过了。角落里堆着些零碎的布头儿,是以前做衣服剩下的,现在却像宝贝似的码着。“爹,布庄不开了?”
“开啥呀。”刘平贵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脸,“冯军要征‘军布’,说是给队伍做棉衣,其实就是白抢。上个月刚织好的两匹布,还没出门就被他们拉走了,连个收条都没给。”他咳嗽了两声,咳得腰都弯了,“我这身子骨,也织不动了。”
李玲玲把烤红薯塞给刘花:“快吃,热乎的。你爹从你走后,一天提心吊胆的,就盼着你回来。”又给刘勇斌和刘沐暖各分了半块,“沐暖带回来的洋胰子,我蒸了红薯,就等花儿回来一起吃。”
红薯烤得焦焦的,甜汁顺着手指往下流,刘花吹了吹,咬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刘勇斌三口两口吃完,凑到刘花身边:“姐姐,你跟姐夫是打坏人去了吗?我听巷口王奶奶说,你们在南边打了胜仗?”
“小孩子家别乱问。”刘平贵沉下脸,却被贺峻霖按住手。
“勇斌说得对,我们就是去打坏人的。”贺峻霖笑了笑,“等把坏人打跑了,就让你爹重开布庄,给你做新衣裳。”
刘沐暖这时忽然说:“爹,我在兰州认识个先生,他说南边有队伍在抗日,说不定……”
“嘘——”刘平贵赶紧打断她,往窗外看了看,“别乱说,被巡逻兵听见要出事的。”
晚饭是红薯粥,里面掺了点糜子面,稠稠的,冒着热气。刘平贵往刘花碗里多盛了些红薯,刘勇斌捧着碗蹲在炕角,呼噜呼噜喝得香,刘沐暖则轻声跟母亲说学堂的事,说音乐老师教了新曲子,等过了年想教村里的孩子唱。李玲玲听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开心的说:“还是花儿做的粥香。”她紧绷的内心好久都没这样放松开心过了。
吃完饭,刘平贵把贺峻霖叫到院里,从柴房里拖出个木箱。箱子上了锁,他摸出钥匙打开,里面是些布料的样品,有靛蓝的粗布,有带花纹的细布,还有块红绸子,叠得整整齐齐。“这块红绸子,是去年给花花准备的。”刘平贵的声音有些发颤,“结果这丫头倔强,一言不合就跑了,我也一年没见了,这丫头回来了,就给你们吧”
贺峻霖的心猛地一酸,把红绸子拿起来。绸子很软,滑滑的,带着点淡淡的樟脑味。“刘叔,谢谢您。”
“谢啥。”刘平贵把箱子锁好,“等世道太平了,叔给你俩做身新衣服,风风光光地办场婚事。”他往远处望了望,平凉城头的灯亮了,像几颗昏黄的星,“我总觉得,这世道不会一直这样。”
回到屋里,刘花正帮妈妈捶背,李玲玲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刘沐暖的手:“沐暖,给我们唱个歌吧,就唱你在学堂学的那个。”
刘沐暖清了清嗓子,指尖轻轻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轻声唱起来:“月亮光,照窗台,娃娃盼着春天来……”声音比刘花清亮些,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像一缕细细的暖流。贺峻霖靠在炕沿上,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炕洞里的火暖烘烘的,把寒意都驱散了。
夜里他醒了一次,听见刘平贵在咳嗽,咳得很厉害,像要把肺咳出来。刘花在给他捶背,刘沐暖端着水递过去,低声说着什么,他没听清,只听见刘平贵叹了口气,说:“明天不知道这些土匪会不会来查。”
贺峻霖翻了个身,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院子里的雪照得发白。马在马棚里打着响鼻,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安静,不像有危险的样子。他摸了摸棉袄夹层里的银元,还在,硬硬的,像颗定心丸。
天快亮时,他又梦到了冯家堡。刘志刚正指挥着战士们劈柴,虎娃蹲在地上玩雪,刘双喜的烟袋锅在雪地里明灭。他想喊他们,却发不出声音,着急地往前跑,脚下的雪忽然变成了河,冰凉的水没过脚踝……
“醒了?”刘平贵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灶上温着粥,喝点再睡。”
贺峻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屋里的灯亮着,刘平贵正往灶膛里添柴。刘勇斌抱着枕头缩在炕角,睡得正香,刘沐暖已经起来了,正帮着母亲整理炕席。“刘叔,您起这么早?”
“习惯了,以前这时候早开铺子了。”刘平贵把粥碗递过来,“你们去地窖里躲会儿,冯军的巡逻队天亮就出来。”
刘花也醒了,匆匆吃过早饭,李玲玲坐在门口,背靠着牌匾说“你们藏好,等他们走了,我就给你们报信。沐暖,看好你弟弟。”
“娘放心。”刘沐暖点点头,悄悄往贺峻霖手里塞了块红薯干,“垫垫肚子。”
贺峻霖和刘花来到后院里,掀开仓库大门,最后一个货架的后面有道暗门。刘勇斌跟在后面,攥着刘花的衣角小声问:“姐姐,坏人真的会来吗?”
“别怕,有姐夫在。”贺峻霖摸了摸他的头,率先钻进暗门。刘沐暖最后进来,细心地用草垛挡住门缝,轻声道:“我在上面听着,有动静就咳嗽三声。”
院子里的脚印很快被风吹平,像谁都没来过。暗门后一片漆黑,刘勇斌紧紧挨着贺峻霖,忽然小声说:“姐夫,等你打跑坏人,能教我打枪吗?”
贺峻霖笑了,在黑暗中点点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