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顺着冯家堡的黄土坡往下淌,在冻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刘双喜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丝的余烬混着雪沫子落在地上,转眼就被风吹散了。狗娃正蹲在不远处帮炊事班劈柴,斧头落下的闷响里,总掺着几句碎碎念,无非是劝他别总闷着。
\"叔,你看这日头多好。\"狗娃忽然直起腰,往天上指了指,\"雪一化,地就该醒了。等开春种上糜子,到秋收时保管仓廪实实的。\"
刘双喜没接话,目光越过狗娃的肩膀,落在刘志刚他们夯土的地方。十几个战士正喊着号子打地基,贺峻霖手里攥着根木尺,时不时弯腰在地上划些记号。冻土硬得像铁,每一夯下去都震得人胳膊发麻,可没人喊累,连新来的几个小鬼都咬着牙攥紧了夯绳。
\"当年在关东,我也跟着人盖过窝棚。\"刘双喜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时候图省事,找几块破木板一钉就完。哪像现在,又是量尺寸又是夯土的,比盖地主家的瓦房还上心。\"
狗娃把劈好的柴摞成整齐的垛,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刘队长说了,咱这是要在冯家堡扎下根。不光要盖房子,开春还得修水渠、开荒地,以后这里就是咱自己的家。\"
\"家\"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刘双喜心上。他想起王小英纳鞋底时总念叨的话:\"等攒够了钱,就盖三间朝南的瓦房,让平安、保田和栓柱每人一间。\"那时他总笑着应承,心里却揣着个发财的梦,总觉得凭自己的运气,迟早能把金山银山搬回家。
烟袋锅里的火星又亮起来,蓝灰色的烟圈在他眼前慢慢散开,恍惚间竟化成了赌场里摇晃的烛火。要不是去年失心疯似的把钱全赌了,为了多挣几个子儿,鬼使神差地迈进了赌场的门槛。
\"双喜哥,这把押大准赢!\"疤痢眼拍着他的肩膀,牌九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看着庄家掀开的牌,红点点晃得人眼晕,手心里的汗把银元浸得发潮,早把王小英的嘱咐抛到了脑后。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跌跌撞撞地往家跑,怀里空空如也。推开破木门,王小英正抱着发高烧的栓柱坐在炕沿上哭,平安和保田缩在炕角,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小鹿。他张了张嘴,那句\"钱输光了\"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叔,刘队长叫你过去一趟。\"一个年轻战士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刘双喜掐灭烟锅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尘土,往地基那边走。冻土被太阳晒得软了些,脚下的泥地里混着枯草,踩上去软绵绵的。
刘志刚正指挥人往地基里填碎石,看见他来便直起身子:\"双喜哥,你来得正好。贺参谋说这几孔窑洞得往深处挖,可里面全是硬土块,你经验足,给掌掌眼?\"
刘双喜走到土崖边,弯腰捡起块碎石看了看:\"这是老黄土,看着硬,其实好挖。就是得顺着土层的纹路来,不然容易塌。\"他用脚在地上划了道线,\"从这儿往下挖,挖到见了红胶泥就停,那玩意儿防水。\"
贺峻霖蹲在旁边记着什么,闻言抬头笑了笑:\"还是双喜叔有办法。我刚才还在愁怎么防水呢,这下省事了。\"
\"都是庄稼人过日子的法子。\"刘双喜摆摆手,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战士们大多是南方人吧?怕是没干过这挖土窑的活。\"
\"可不是嘛。\"刘志刚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昨天有个小鬼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都裂了。不过没人叫苦,都说能在这儿盖起房子,比啥都强。\"他忽然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双喜叔,前阵子侦察兵在附近巡逻,一有王婶和栓柱的消息我就给你说”。
烟杆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刘双喜却浑然不觉。他想起离家那天,王小英红着眼圈说:\"你先去关东寻条活路,我带着孩子随后就跟来。要是实在不行,咱就回乡下种地,总有口饭吃。\"
可他没能去成关东。赌场的债主找上门来,他连夜往关外逃,一路颠沛流离,吃了太多路,终于碰到了红军队伍,要不然这时候他怕早被野狼野狗吃了。
\"叔,别太急。\"贺峻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递过来一块烤红薯,\"我老家在固原,去年大旱刚开始,我家粮食就见底了,七八月的时候,娘出去挖野菜被土匪杀害了,就留下我和爹相依为命,在这乱世里,活着就有盼头。\"
刘双喜接过红薯,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往心里淌。红薯的甜香里,他仿佛闻到了王小英蒸的糜子面窝窝的味道。那年收成好,王小英在窝窝里掺了些红枣,甜得三个孩子直咂嘴。
\"我对不起他们娘儿俩。\"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要不是我贪心,家里也不会散。\"
\"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刘志刚拍了拍他的后背,\"咱现在盖房子,就是为了以后能把家人接回来。等冯家堡立住了脚,咱就派人四处打听,总有一天能团聚。\"
太阳慢慢爬到头顶,把黄土坡晒得暖洋洋的。战士们脱了棉袄,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夯土的号子声里多了几分热乎气。虎娃提着水桶跑过来,给众人递水喝,嘴里还哼着不知从哪儿学的小调。
\"你看狗娃这孩子。\"刘志刚望着狗娃的背影笑了,\"刚来时瘦瘦小小的,谁也没想到,这孩子骨子里有股狠劲,现在比谁都能干。\"
刘双喜看着狗娃踮着脚给战士们倒水的样子,忽然想起栓柱。栓柱今年应该四岁了,明年端午节就是他的生日,总爱跟在两个哥哥身后跑,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追。有次他从山上采了野枣,小家伙攥着枣子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枣核还捏在手里。
\"刘队长,地基差不多了,是不是该上梁了?\"一个战士高声喊道。
刘志刚应了一声,转身招呼众人准备。贺峻霖从背包里掏出张红纸,裁成几条递给旁边的战士:\"贴在梁上,图个吉利。\"
刘双喜看着那鲜红的纸条,忽然想起自己盖婚房时的情景。那时他用省下的钱买了张红纸,王小英剪了对鸳鸯贴在窗上,红烛映着她的脸,比纸还红。
\"双喜叔,你来帮个忙。\"刘志刚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两根碗口粗的木头被抬到地基上,需要有人扶着校准位置。刘双喜走过去,用肩膀顶住木梁,感受着木头的沉实。这木头是从山后的林子里砍来的,带着松脂的清香,比他当年盖婚房时用的杨木结实多了。
\"往左挪挪。\"他指挥着抬木头的战士,\"再往左点...好,就这儿。\"
木梁稳稳地落在地基上,战士们欢呼起来。贺峻霖把红纸条贴在梁上,风一吹,红得晃眼。虎娃不知从哪儿摘了些野山桃枝,插在梁头,嫩红的花苞看着喜人。
\"这叫开门红。\"刘双喜看着那些红纸条,嘴角难得有了笑意,\"当年盖婚房时,小英也在梁上贴了红纸,说这样日子才能红火。\"
\"那咱这冯家堡,以后肯定能红火起来。\"刘志刚往梁上撒了把小米,\"这叫五谷丰登。等开春了,咱就把荒地全开出来,种上庄稼,到时候不愁没饭吃。\"
太阳渐渐往西斜,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窑洞的雏形已经出来了,三孔并排的土窑,门口堆着刚运来的石头,准备砌灶台用。战士们还在忙着和泥,准备糊窑洞的内壁,歌声和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
刘双喜坐在土坡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烟袋锅一直没再点燃。他想起平安和保田,两个孩子要是在,肯定能帮着战士们做好多事情。王小英呢,大概会和炊事班一起做饭,把省下的粮食分给孩子们。
\"叔,吃饭了。\"狗娃端着碗窝窝走过来,碗里还卧着个鸡蛋,\"炊事班今天杀了只鸡,刘队长说给你补补身子。\"
刘双喜接过碗,看着那个黄澄澄的鸡蛋,忽然想起栓柱第一次吃鸡蛋的样子。小家伙把鸡蛋攥在手里,舍不得咬,最后在王小英的哄劝下,才小口小口地吃完,连蛋壳都舔了又舔。
\"狗娃,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狗娃蹲在他身边,大口啃着窝窝:\"肯定能。刘队长说了,等咱们在这里站稳脚跟,就把周围的坏人都打跑,到时候天下太平了,婶儿和弟弟们肯定能找到这儿来。\"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山头像被镶上了一道金边。窑洞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混着饭菜的香气,在冯家堡的上空慢慢散开。刘双喜咬了口窝窝,又看了看那三孔崭新的窑洞,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些。
也许,就像狗娃说的,活着就有盼头。他得好好活着,把这冯家堡守好,等开春种上庄稼,等战士们把坏人打跑,等王小英带着栓柱找来。到那时,他要亲手给他们盖一间朝南的瓦房,窗上贴着红鸳鸯,梁上挂着红纸条,就像当年承诺的那样。
烟袋锅被他重新揣回怀里,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去。远处的号子声还在继续,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雪后的暖阳里,织成了一首关于希望的歌。冯家堡的夜快要来了,但刘双喜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会更热闹,更有生气,因为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