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腊月二十三,黑风寨飘起了头场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落在刘双喜的粗布棉袄上,转瞬就化了,留下个浅白的印子。他正帮着周伯修补漏风的伙房屋顶,低头看见狗娃举着个破碗在雪地里接,仰着的小脸被雪点打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
“下雪了!”狗娃蹦得老高,碗里接了小半碗雪,凑到嘴边舔,“甜的!周伯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准能有粮食!”
周伯蹲在灶台前筛青稞,听见这话笑了,咳嗽声里都带着点暖意:“这娃,倒会盼好。”他往灶里添了根干柴,火苗舔着锅底,把1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发亮,“去年冬旱,地都裂得能塞下拳头,这场雪下正好,能冻死地里的虫。”
寨里的人都出来了,站在雪地里仰脸看。几个伤员挪到门口,伸出枯瘦的手接雪,脸上的愁苦淡了些。赵铁头背着枪从了望塔下来,披风上落了层薄雪,他拍了拍刘双喜的肩膀:“多好的雪,明年开春能种点耐旱的谷子。”
刘双喜往山下望,雪像层白纱,轻轻巧巧地盖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连去年打仗留下的弹坑都被填得平平整整。他想起七年前地震后,也是这样一场雪,把裂开的地缝盖了,把冻死的牲口埋了,人们以为雪化了就是好日子,却不知更难的还在后面。
“叔,你看!”狗娃指着天空,雪忽然密了,像天上撒下来的小米,纷纷扬扬的,很快就把寨墙染成了白的。有几个流民家的孩子在雪地里打滚,笑声脆得像冰凌相撞,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赵铁头让人把马棚的干草分了些给流民,又让石头去后山砍些枯枝:“烧旺点,让娃们暖和暖和。”他自己则蹲在石屋门口,用树枝在雪地上划,像是在算开春的收成。
雪下到傍晚,已经没到脚踝。伙房里飘出青稞粥的香味,比往常稠了些,周伯把省了三天的粮拿出来了。刘双喜端着碗粥,见狗娃正把自己碗里的粥往一个更小的孩子碗里倒,那孩子是前天跟着娘逃来的,爹被马匪杀了,眼睛总是怯生生的。
“慢点喝。”刘双喜摸了摸狗娃的头,把自己碗里的半块窝头给了他。孩子咧嘴笑,露出豁牙,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藏了粮食的小田鼠。
夜里雪停了一阵,月亮出来了,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刘双喜躺在草堆上,听见赵铁头和几个弟兄在说话,商量着等雪化了去开垦寨后的荒地。“种点土豆,耐活。”赵铁头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再挖条渠,引山上的雪水……”
狗娃睡得正香,小嘴里嘟囔着“土豆”,大概是梦见了周伯说的,炖得面面的土豆。刘双喜往他身上盖了件旧棉袄,心里盼着这雪真能带来丰年,盼着能早点找到王小英和栓柱,让他们也能喝上碗热粥。
可第二天一早,雪又下了起来,比昨天更大,风也跟着来了,卷着雪片打在寨墙上,“噼啪”作响。去后山砍柴的弟兄回来,说山路被雪堵死了,枯枝都被埋在雪里,砍了半天只够烧顿饭。
“粮不够了。”周伯把最后一瓢青稞倒进锅里,眉头皱得像团乱麻,“粥得再稀点,野菜……也挖不着了。”
赵铁头让人去徐湾换粮,去了五个弟兄,到天黑只回来两个,冻得说不出话,带来的消息却像盆冰水,徐湾的老财主不仅不肯换,还放狗咬人,张老三的腿被咬伤了,困在半路上没回来。
“狗娘养的!”石头气得踹翻了马棚的柱子,雪从棚顶漏下来,落在那匹瘦马身上,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里都带着抖。
夜里,东屋传来孩子的哭声,细弱得像根快断的线。刘双喜跑过去,见那跟着娘逃来的孩子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干得起皮。他娘抱着孩子,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掉:“头领,求你给口热水……”
赵铁头把自己的棉被抱过来,裹在孩子身上,又让周伯把最后一点红糖化了水。可那孩子烧得太狠,喝了糖水也没见好,后半夜就没气了。他娘没哭,只是抱着孩子坐在雪地里,直到天亮,身上落满了雪,像座冰雕。
第三天,雪还在下,已经没到膝盖。去埋孩子的汉子回来,说冻土挖不动,只能用雪埋,埋的时候见孩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冻得硬邦邦的。
刘双喜往伙房走,见周伯蹲在灶台前,对着口空锅发呆。锅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根枯草,是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喝吧。”老人声音哑得厉害,“喝了总比饿着强。”
狗娃没像往常那样抢着喝,只是小口抿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雪,忽然问:“叔,雪啥时候停啊?”
刘双喜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他看见赵铁头站在寨墙根,望着漫天大雪,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雪压弯的枯树。那把总别在腰间的刀,此刻插在雪地里,刀柄上落满了雪,像结了层冰。
第四天夜里,赵铁头踹开了伙房的门,风雪跟着灌进来,吹得火苗直晃。他手里攥着杆步枪,枪身结着冰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跟我走。”
“去哪?”刘双喜站起来,怀里的狗娃被惊醒了,怯生生地抓着他的衣角。
“吴发荣的粮仓在西边山坳。”赵铁头往每个人手里塞了把斧头或砍刀,“去抢。”
石头脸都白了:“铁头哥,那是圈套!他早等着咱们缺粮。”
“坐以待毙也是死!”赵铁头的声音像被雪冻裂的木头,“能抢回一袋粮,就多活一个!”他看了眼缩在草堆里的几个孩子,“把娃留下,周伯照看。”
刘双喜把狗娃往周伯怀里塞,孩子死死揪着他的衣襟:“叔,你早点回来。”他咬了咬牙,掰开孩子的手,抓起地上的砍刀跟出去。雪没到大腿根,每一步都像陷进泥沼,棉裤冻成了硬壳,磨得腿肚子生疼。
寨门在身后“吱呀”关上,把孩子的哭声和灶膛的最后一点光都关在了里面。赵铁头带着十几个汉子往山坳走,脚印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血痕,张老四的鞋磨破了,脚底板在流血,血珠滴在雪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碴。
风卷着雪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刘双喜握紧砍刀,木柄冻得像块冰,咬得手心生疼。他想起头场雪落下时,狗娃说雪是甜的,可现在嘴里只有冻土的腥气,像那年地震后,从地缝里渗出来的水。
快到山坳时,赵铁头忽然举手示意停下。雪地里隐约有马蹄印,新踩的,还没被雪盖住。“有埋伏。”他压低声音,往旁边的树林指了指,“分散走。”
话音刚落,黑暗里就响起枪声,“砰砰”的炸响在雪地里荡开,惊起一片飞鸟。刘双喜看见离他最近的石头猛地栽倒,胸口冒出血来,很快被雪盖住,只留下个深色的印子。
“撤!”赵铁头吼着,拽起刘双喜往回跑。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松树上,溅起片冰碴。他们什么都没抢到,还折了三个弟兄,抬回来时,人早就冻硬了,眼睛还睁着,望着黑风寨的方向。
寨门开了道缝,周伯拄着拐杖站在里面,身后跟着几个孩子,都睁着大眼睛望。没人问抢到粮没,看他们空着手,就都明白了。
狗娃从周伯怀里挣出来,扑到刘双喜腿边,小手摸着他裤腿上的血:“叔,你流血了。”
刘双喜蹲下来,想笑,却扯不动嘴角。他往寨里看,东屋的草堆空了几个,西屋的妇人还抱着孩子,只是那孩子的身子已经硬了。雪还在下,轻轻巧巧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肩上,像在给这民国十七年的最后几天,盖层厚厚的白被。
赵铁头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一个冻得发抖的孩子身上。“烧了。”他忽然说,声音很轻,“把能烧的都烧了,门板、铺板、马棚……先熬过今晚。”
火塘里的火终于旺了点,映着每个人的脸,像张张白纸。刘双喜抱着狗娃,孩子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钻。他想起赵铁头说过,地震能裂地,却裂不开想活下去的心。可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雪比地震更狠,能把所有心都冻成冰。
天快亮时,狗娃在他怀里不动了。刘双喜摸了摸孩子的脸,冷的,像块冰。他把那半块没吃完的窝头塞进孩子手里,然后抱着他往后山走。雪没到腰,每一步都像在往坟里挪。
远处的天边,有了点微弱的光,淡得像层雾。刘双喜知道,那是民国十八年的太阳要升起来了。可这太阳,照不化黑风寨的雪,也暖不了那些冻硬的身子。他把狗娃放在雪地里,用雪埋了,堆成个小小的坟,坟头插了根柴禾,像面没来得及升起的旗。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点血腥味,混着雪的凉。刘双喜往回走,脚印歪歪扭扭的,很快就被新雪填满,像从没走过一样。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