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冯家堡,暑气还没被晚风驱散,反倒裹着一股黄土高原特有的燥热,黏在人皮肤上。村头老冯家的院子里,几棵老榆树的叶子耷拉着,蝉鸣声有气无力地飘在半空,倒是院中央石桌上的象棋博弈,让这闷热的傍晚多了几分紧绷的劲儿。
刘双喜捏着枚红“马”,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棋盘上,他的红“帅”被冯团长的黑“炮”钉在九宫格正中央,黑“马”又斜斜卡在红“车”的必经之路上,左看右看都是绝境。“冯老哥,你这‘马后炮’下得也太绝了,连个缓冲的余地都不给我留。”他苦笑着摇头,指尖在旁边一枚刚过河的红“卒”上敲了敲,又缩了回去——这卒子离黑“炮”还差两步,根本救不了急。
蹲在石阶上的狗娃急得直蹦,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糜子面窝头,渣子掉了一裤腿:“双喜叔!用‘车’啊!你那‘车’不是还在河边嘛,冲过去吃了他的‘炮’!”
冯虎蹲在狗娃旁边,比他大两岁,性子倒沉稳些,伸手拍掉狗娃裤腿上的窝头渣:“你瞎喊啥?我老爸的‘马’就在‘车’旁边等着呢,‘车’一挪,‘马’直接跳过来将军,双喜叔的‘帅’更没跑。”
冯团长捻着下巴上的短胡茬,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手里的黑“士”轻轻敲了敲棋盘:“刘双喜,你平时干活倒是挺利索,怎么下象棋就犯迷糊了?再想不出招,你这盘可就输定了——输了的得陪我喝两盅荞麦酒。”
刘双喜没接话,盯着棋盘看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手指猛地按住红“马”:“我用‘马’跳‘卧槽’!你这‘炮’顾着盯我‘帅’,顾不上防我‘马’吧?”
他话音刚落,天边突然滚过一声闷雷,乌云像被人打翻的墨汁,瞬间漫过了冯家堡的上空。风一下子变凉了,卷着黄土吹得院门口的柴帘噼啪响,刚还蔫着的榆树叶被吹得哗哗乱晃。
“要下大雨了!”贺峻霖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张记着粮食数量的纸条。他刚和刘志刚核完村里乡亲们的存粮——入夏以来雨水少,麦子收成都不好,不少人家的粮缸已经见了底,正琢磨着明天再去山里看看能不能挖些野菜补充。
刘志刚跟着出来,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刚要说话,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雨水砸在地上的“啪嗒”声。一个穿着短褂的小伙子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裤腿卷到膝盖,满是泥点的脚上连鞋都没穿,被一个战士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
“刘队长!刘队长!快……快救救教导员!”小伙子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声音因为急促而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着,说话时还不住地咳嗽,像是呛了雨。
刘志刚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扶住他,伸手把自己搭在屋檐下的干布巾递过去:“别急,先喘口气,慢慢说。你说的教导员是谁?”
贺峻霖也凑过来,帮着把小伙子扶到屋檐下避雨。瓢泼大雨已经落了下来,砸在院子的泥地上,很快积起了一个个小水洼,溅起的泥点溅到了几人的裤脚上,却没人顾得上擦。
小伙子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抬头时,眼眶通红:“是刘耀西先生!刘教导员!三天前……三天前他在平凉被抓了!是被叛徒给出卖的!”
“什么?!”刘志刚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小伙子的胳膊,“你再说一遍?先生被抓了?在哪被抓的?现在关在哪?”
刘双喜和冯团长也顾不上棋盘了,都围了过来。冯团长把手里的象棋子往兜里一揣,眉头拧成了疙瘩:“刘耀西同志?就是之前跟咱们对接过,在平凉教导团里做工作的那位?”
小伙子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雨水滑过脸颊:“是他!我叫张军,是平凉城里的卖报的,其实……其实我是咱们的联络员。三天前上午,刘先生在教导团上政治课,特务突然冲进去把他抓走了,我后来打听着,是教导团里一个叫赵武刚的士兵告的密,说刘先生是共党,还说看见他跟咱们的人接头……”
他说到这,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贺峻霖赶紧给他递了碗热水:“慢点喝,别呛着。你知道刘耀西同志现在被关在哪吗?狱里情况怎么样?”
张军喝了口热水,缓了缓,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关在宝塔城的监狱里!那监狱是以前军阀留下的,高墙有两丈多高,墙头上还架着铁丝网,门口守着的兵就有十几个,手里都挎着枪,还有两条狼狗。我昨天晚上偷偷绕到监狱附近,听见里面有鞭子抽打的声音,还听见特务队长马三在喊刘先生的名字,让他招供……我怕刘先生撑不住,今天一早就往这边赶,路上遇到大雨,走了快一天才到冯家堡……刘队长,贺队长,你们快想办法救救他吧!再晚……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刘志刚和贺峻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焦急和凝重。刘耀西是陇东地下党的核心成员,在平凉教导团里发展了不少倾向革命的士兵,还跟静宁这边对接了不少工作,手里握着很多重要的信息。他要是在监狱里出了什么事,不仅是革命力量的重大损失,平凉那边的工作也会彻底陷入被动。
“你先别急,我们肯定会想办法救耀西的。”贺峻霖拍了拍张军的肩膀,转头对刘志刚说,“宝塔城的监狱我知道,以前在平凉时候经过过,确实是块硬骨头——除了高墙和岗哨,监狱里面还有单独的审讯室,马三的人都是些心狠手辣的特务,耀西在里面肯定受了不少罪。咱们得尽快拿出营救方案,不能等。”
刘志刚点了点头,转身对冯团长说:“冯老哥,你手里有咱们在冯家堡能调动的队员名单吗?先统计一下,看看能凑出多少人,多少条枪。还有弹药,得赶紧核一下库存。”
冯团长立刻应声:“我这就去拿名单!咱们现在在冯家堡的队员加上村里自愿加入的乡亲,大概有三十来人,枪的话,有二十来条,都是之前从敌人手里缴获的,弹药不算多,每把枪也就十发左右。”
刘双喜皱着眉:“三十来人,二十来条枪,要硬闯宝塔城监狱,怕是不够。那监狱不仅外面岗哨多,里面还有看守的宪兵,最少也得有四五十人,咱们硬冲的话,伤亡肯定大,还不一定能救得出耀西。”
狗娃和冯虎也没心思看象棋了,蹲在旁边听着,冯虎忍不住插了句嘴:“刘队长,我去过宝塔城!去年跟我爹去那边卖山货,见过那监狱。监狱的西墙好像是用土坯砌的,比其他几面墙矮一点,而且那边是个小巷子,平时没什么人走,岗哨可能会少点。”
冯栋也跟着点头:“对,我也去过!西墙外有片芦苇荡,夏天长得比人还高,要是夜里去,能藏在里面,不容易被发现。”
刘志刚眼睛亮了亮,转头看向张军:“张军,你在平凉的时候,有没有摸清监狱岗哨的换班规律?马三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备?比如夜里会不会加岗,或者有没有巡逻队?”
张军仔细想了想,眉头皱着:“我只敢在监狱外围转,没敢靠太近。听附近卖烟的大爷说,岗哨好像是每半个时辰换一次班,夜里会多两个岗哨,但是巡逻队不常看见,可能是因为最近平凉城里也紧张,马三把不少人调到街上巡逻了。还有……还有我听说,马三给手下下了命令,要是三天内审不出刘先生的‘同伙’,就把他拉到城外示众,然后……然后就地处决!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今天就是第三天?!”刘双喜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急色,“那咱们没时间等了!得今晚就动手,再晚一天,耀西同志就危险了!”
冯团长也沉下脸:“双喜说得对,不能等。但是咱们得计划周全,不能蛮干。三十来人硬冲肯定不行,得想个法子把监狱里的注意力引开,再找机会从西墙那边突破。”
贺峻霖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抬头说:“我有个想法。咱们可以分两路行动,一路人假扮成赶集的百姓,白天先去宝塔城摸清监狱西墙的具体情况,看看土坯墙的结实程度,再确认一下岗哨的位置和换班时间,画张简易的地形图出来。另一路人,准备些鞭炮和煤油桶,夜里的时候,在监狱东门外放鞭炮,再把煤油桶敲得震天响,假装是咱们的大部队要从东门进攻,把里面的看守和岗哨都引到东门去。这样一来,西墙的防备就会变弱,咱们再派一小队身手好的队员,从西墙挖个洞进去,找到耀西同志的牢房,把他救出来。”
刘志刚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贺峻霖这个主意好,声东击西,能减少咱们的伤亡。张军,你对平凉和宝塔城的路熟,白天摸地形的任务,你能不能带队去?”
张军立刻点头,眼神里满是坚定:“能!我熟!我白天去,保证把西墙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晚上还能给咱们带路!”
“好!”刘志刚拍了下手,开始分配任务,“冯团长,你负责组织队员准备工具——挖墙需要的铁锹和锄头,还有引开注意力用的鞭炮、煤油桶,再准备些绳子,救完人之后从墙上往下放的时候能用。双喜,你挑十个身手好、枪法准的队员,跟我一起负责夜里的营救行动,重点是突破西墙,找到耀西同志的牢房。贺峻霖,你留在冯家堡,跟村里的乡亲们对接,要是咱们营救的时候出了意外,需要支援,你负责组织后备力量,另外,也得看好张军带回来的消息,别走漏了风声。”
“放心吧!”几人齐声应道,脸上的焦急少了些,多了几分坚定。屋檐下的雨还在下,雷声依旧时不时滚过天际,但院子里的气氛却不再是刚才的慌乱,反而多了几分临战前的沉稳。
刘双喜转身回屋去挑队员,冯团长叫上两个战士去准备工具,贺峻霖则拉着张军,再一次确认宝塔城监狱周围的地形——有没有小路能绕开岗哨,监狱附近有没有百姓居住,万一营救过程中遇到突发情况,有没有地方可以暂时藏身。
刘志刚走到院门口,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雨水把冯家堡的黄土路冲得泥泞不堪,远处的山峦被雨雾笼罩着,看不真切。他想起上次和刘耀西见面的情景,还是去年的事了,刘耀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笑着跟他说,教导团里已经有五个士兵明确表示愿意跟着革命,等再发展几个,就能在平凉那边搞出点动静。那时候的刘耀西,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怎么也想不到,才一年的时间,就会身陷囹圄。
“耀西,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来救你。”刘志刚在心里默念着,握紧了拳头。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没模糊他眼里的决心。
屋里,冯虎正帮着狗娃把铁锹和锄头装进麻袋,狗娃一边装,一边小声跟冯虎说:“虎哥,今晚我也想跟去救刘先生,我力气大,能帮着挖墙。”
冯虎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夜里行动太危险,留在家里帮贺队长做事,也是在为救刘先生出力。”
狗娃抿了抿嘴,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一定好好帮贺队长,不让你们分心。”
屋檐下,张军已经把宝塔城监狱周围的地形在纸上画了个大概,贺峻霖拿着纸,仔细看了看,又跟他确认了几个关键位置:“西墙旁边是不是有个废弃的磨房?咱们的人到时候可以先藏在磨房里,等东门的动静起来了再动手。”
“对!就是有个磨房,去年我还在那避过雨,里面没人住,正好能藏人。”张军赶紧点头。
就在这时,刘双喜带着十个队员走了出来,个个都背着枪,腰里别着匕首,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冯团长也把准备好的工具和鞭炮、煤油桶搬了出来,堆在屋檐下。
刘志刚看了看天,雨势虽然还大,但已经比刚才小了些,天边甚至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光——这场暴雨,好像要慢慢停了。
“时间差不多了,张军,你跟双喜带着两个队员,现在就出发去宝塔城,记住,一定要小心,别暴露身份,摸清情况后,在城外的破庙里等着我们,我们天黑后就出发。”刘志刚叮嘱道。
张军用力点头,接过贺峻霖递过来的干粮和几块大洋,跟刘双喜还有两个队员一起,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消失在雨幕中。
看着他们的身影走远,刘志刚转身对剩下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准备一下,歇会儿,养足精神,晚上咱们就行动。一定要把耀西同志救出来!”
“是!”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响亮。
冯家堡的雨还在下,但一场关乎生死的营救计划,已经在这个雨夜悄然展开。高墙重兵的宝塔城监狱,挡不住革命战士们的决心;黑暗中的危险,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火种。所有人都清楚,今晚的行动注定凶险,但为了营救战友,为了革命的希望,他们没有退路,也不会退缩。
屋檐下的棋盘还摆在那里,红“马”依旧停在“卧槽”的位置,黑“炮”还盯着红“帅”,只是此刻,没人再去关心这盘棋的输赢——真正的博弈,即将在宝塔城的夜色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