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仓促,云层还沉甸甸压在天际,把刚露脸的日头遮得只剩层朦胧的光晕。荒原被泡得发胀,脚下的泥地软得像烂棉絮,每抬一步都要费上三分力,鞋底撕开的口子灌进泥浆,糊得脚底板又冷又麻。风卷着水汽刮过来,带着股土腥气,刮在脸上却比先前的冰碴子柔和些,只是浸透了血污的衣裳贴在身上,冻得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
远处的沙丘被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皱纹,裸露出的黄土在灰光里泛着死气。积水在低洼处聚成一个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偶尔有风吹过,水面晃出细碎的涟漪,转瞬又归于死寂。
刘双喜趴在河滩上缓了半晌,才撑着胳膊坐起来。浑身的伤口被泥水浸得发木,只有关节处的酸痛像虫子似的往里钻。他低头看了眼货郎刀,崩口的刀刃上沾着泥,倒映出自己一张模糊的脸,眼窝深陷,颧骨凸得像两块石头,嘴唇干裂出血,活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马匪和民团的冲突是突然撞上的。他那会儿正蜷在块被洪水冲翻的石板下避寒,就听见马蹄声杂着吆喝声滚过来,接着便是兵刃相撞的脆响和闷哼。他没敢探头,只从石板缝里看见几匹惊马奔过,溅起的泥水打在石面上,噼啪作响。
厮杀声没持续太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去后,世界又落回死寂。他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挪开石板——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有马匪的,也有穿民团号服的,血混着泥水淌成暗红的溪流,往低洼处的水洼里渗,把那片浑浊染得更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后的土腥和尸体开始发馊的气味,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他捂着嘴往旁边挪了挪,目光扫过那些尸体,突然顿住——其中一个民团兵的腰间,挂着个牛皮水袋,看鼓囊程度,里头该是有水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着恶心爬过去。刚解下水袋,就听见身后传来响动,是有人在挣扎。他猛地回头,看见个没死透的马匪正往腰间摸刀,动作迟缓得像个木偶。
刘双喜没犹豫,抓起身边一块带棱的石头,走过去,狠狠砸在马匪的太阳穴上。
“噗”的一声闷响,温热的血溅在他手背上。他面无表情地擦掉,把水袋凑到嘴边,狠狠灌了几口。水带着股皮子的腥气,却比那锡壶里的锈水甘甜百倍,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他浑身一颤。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岔路口。
左边的泥地里,马蹄印杂乱,深浅不一,显然是经过了一场追逐,尽头隐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看不真切。
右边的路相对平缓,刚被雨水冲刷过,露出底下的碎石子,路边的灌木丛被踩得东倒西歪,像是有人慌不择路地跑过,往更深处的荒原延伸。
风又起了,卷着湿冷的空气往领口钻。刘双喜紧了紧破烂的衣襟,握着货郎刀,选了右边的路。
没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往左是死,往右未必是活,但总得往前走。
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在泥地里拖出的血痕,又短又浅,像是随时会中断。可他没停,就这么一步一步,往荒原深处走去。天还阴着,谁也不知道前头是太阳,还是更沉的雨。
雨停后的第三天,刘双喜踩着半干的泥路,撞见了黑河。
河水浑黄如浆,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断草和浮木,在荒原边缘切开一道宽宽的口子。河对岸隐约有片灰扑扑的窝棚,像被水泡胀的破鞋,歪歪扭扭钉在河滩上。渡口处泊着只旧木船,船帮补着好几块铁皮,在风里吱呀作响。
这是“黑河渡”,静宁以西百里的两不管地带。河西属固原,河东归静宁,官府鞭长莫及,倒成了躲债、逃荒的人扎堆的地方。
刘双喜站在河这边,望着对岸窝棚顶上飘起的炊烟,喉咙动了动。三天没正经吃东西,怀里的锈水早喝光了,胃里空得发疼,倒让他那点“不愿吃苦”的懒筋软了半截。
“要过河?” 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
他回头,见个老汉蹲在块青石上抽烟,烟杆是节老树根,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老汉穿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盘虬的青筋,像是在这河边泡了半辈子。
“嗯。” 刘双喜含糊应着,手不自觉攥紧了货郎刀——他怕遇上静宁追来的债主。
老汉瞥了眼他身上没洗净的血污,又扫过他鼓胀的胳膊(那是常年干活练出的腱子肉),吐了口烟圈:“过河得帮我个忙。船篙断了,得去对岸林子里砍根新的。砍完送你过去,管顿热乎的。”
刘双喜皱了皱眉。砍树不算重活,但要往林子里钻,沾一身潮气,他打心底里犯怵。可胃里的空响盖过了那点不情愿,他磨磨蹭蹭地应了:“行。”
老汉扔给他把锈斧头:“别偷懒,砍根碗口粗的就行,直溜点。”
林子里阴湿得很,雨后的腐叶沤出股霉味,藤蔓缠着树干,走起来磕磕绊绊。刘双喜抡了几斧头,胳膊就开始发酸,心里暗骂这老汉精明——看着轻巧的活,实则要跟滑溜的树干较劲。他磨洋工似的砍着,耳朵却支棱着听动静,生怕从哪钻出个熟人。
砍够了长度,他扛着树干往回走,远远看见老汉正和个穿短打的后生说话,后生手里拿着张纸,纸上画着个人影,眉眼竟有几分像他。
刘双喜的血瞬间凉了。他把树干往草丛里一扔,猫着腰往林子深处缩,手摸到货郎刀的刀柄——是债主追来了。
“喂!砍个树砍到天边去了?” 老汉的喊声从河边传来,带着不耐烦。
刘双喜没应声,顺着林子边缘往上游挪。走了约莫半里地,听见水声变急,原来是个河湾,水流缓些,岸边泊着只更小的木筏,像是废弃的。他心一横,解开木筏的绳子,推着往河心去。
筏子在水里打晃,他站不稳,只能半蹲着想。刚到河中间,就听见老汉在对岸喊:“那后生!你跑啥?那是寻人的,不是债主!”
刘双喜愣了愣,回头看见老汉指着那后生手里的纸:“是前阵子过黑河的货郎,说有个伙计丢在半道了,画了模样让帮忙留意!”
货郎?刘双喜想起那个临死前说“投个太平年月”的人,心里一动。
筏子漂到对岸时,老汉已经等在水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糊糊:“看你吓得那样,是躲债的吧?”
刘双喜没说话,接过碗就往嘴里扒,玉米糊糊混着点野菜,烫得他舌头发麻,却暖得心口发颤。
“这黑河渡,躲债的多了去了。” 老汉蹲下来,重新装上烟,“我姓王,在这撑船三十年。你要是想留下,就帮我看渡口,顺带搬搬货物。活不重,管吃住,月底给俩铜板。”
刘双喜抬起头,看见老汉眼里没多少打量,只有点见怪不怪的平静。河风吹过,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他摸了摸怀里空了的锡壶,又看了看对岸渐渐模糊的静宁方向,含糊地应了声:“成。”
他终究还是找了个地方落脚。活不重,刚好对上他那点“不愿吃苦”的心思;地方偏,债主未必能找来。只是黑河的水总在夜里涨潮,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像静宁债主的敲门声,让他总睡不踏实。
而那把锈斧头,被他靠在窝棚墙角。偶尔夜里醒了,他会摸一摸斧刃上的寒光,想起货郎临死的眼神,想起自己从静宁跑出来时的狼狈,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
这日子,到底算不算“躲”过去,他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