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打翻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把余湾村裹得密不透风。风在黄土崖畔打旋,发出狼嚎似的呼哨,卷起的砂石砸在糊着麻纸的窗棂上,\"噗噗\"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挠抓。寒气顺着墙缝往骨缝里钻,连土炕都焐不热的冷,冻得人牙齿打颤。
村东头那孔半塌的土窑洞,离张老财家的青砖瓦房不过百步,白天看着就是堆烂泥,夜里却活了过来。几盏羊油灯吊在窑顶的木橛上,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溅在油碗里,映得墙上年久的烟熏痕迹忽明忽暗,像一张张扭曲的鬼脸。满窑洞的人呼出的热气混着劣质烟末味、酸馊的汗味、没干透的羊膻味,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焦糊气,黏在人嗓子眼上,呛得人直咳嗽。
三张破木桌拼在一起,桌面裂着半指宽的缝,上面铺的麻袋片早看不出原色,油亮得能照见人影。十几颗脑袋挤成一团,脖子都伸得像鹅,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死死粘在桌中央那只粗瓷大碗上。三颗骨制骰子在碗里疯转,撞出\"哗啦啦\"的脆响,在这闭塞的窑洞里,比庙里的撞钟声还勾魂。每回骰子落定,总有几张脸瞬间涨红,又有几张脸灰得像死了爹。
\"六!豹子!通杀——!\"有人拍着大腿喊,唾沫星子溅在邻座脸上。
\"他娘的瘪十!这手气是让黄鼠狼叼走了?\"输钱的汉子把烟锅往桌角磕得邦邦响。
\"下注快着点!磨磨蹭蹭的,裤裆里藏着金砖?\"疤痢眼用鞋跟碾着地上的烟蒂,不耐烦地催。
刘双喜挤在最前头,破棉袄早被汗湿透,扔在旁边的草堆上,单褂子的袖口烂成了布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直跳。额头上的油汗顺着颧骨往下淌,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像抹了油。他眼珠子红得发暗,死死盯着碗里打转的骰子,仿佛要把那几块骨头盯出窟窿来——那是王小英今早塞给他的三个铜板,本该换点盐巴,给娃们腌那缸快烂了的萝卜。
\"开——!\"疤痢眼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掀开碗盖的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似的鼓着。
一二三。六点小。
\"操他姥姥的!\"刘双喜一拳砸在桌子上,破碗里的骰子跳起来,又重重落下去。周围响起几声嗤笑,有人故意把铜钱串摇得叮当响。他摸了摸兜,空的,连个铜板的边都没剩下。
\"双喜,没本儿了?\"疤痢眼斜睨着他,左眼上那道疤在灯影里动了动,像条刚蜕皮的蜈蚣,\"要不,再跟张爷那支点?利息好说。\"
他嘴里的\"张爷\",就是余湾村的土皇帝阎王张。放印子钱,开赌局,谁欠了他的钱,就像被阎王勾了魂。刘双喜只觉得一股血往脑门上冲,耳朵里嗡嗡响。家里三个娃饿得直哭,王小英昨天把最后一把玉米面都做成了糊糊,自己舔着空碗说不饿。这骰子跟他作对!这世道跟他作对!
\"支!\"他猛地抬头,红血丝爬满了眼白,\"五百文!老子就不信邪!\"
疤痢眼咧开嘴笑,黄牙上沾着烟油:\"痛快!张爷就爱跟爽快人打交道。\"他朝旁边使个眼色,立刻有人递过一张麻纸和块黑糊糊的印泥,\"九出十三归,三天为限。白纸黑字,按个手印就行。\"
刘双喜盯着那张纸,薄薄的,却像块烧红的烙铁。五百文,三天,连本带利六百五。他想起去年李老蔫,欠了两百文没还上,被疤痢眼他们拖到打谷场,\"咔嚓\"一声脆响,腿就废了,最后连那半亩能长三担谷的好地都被阎王张收了去。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把单褂子浸得透湿。
\"怎么?怂了?\"疤痢眼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裤腿,\"不敢了?\"
\"谁他妈怂了!\"刘双喜被这话噎得胸口发闷,那点后怕瞬间被赌徒的疯狂压了下去。他抓过笔,手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道子,写下\"刘双喜\"三个字,又把大拇指按进印泥里,在名字上狠狠一戳。那团红得发黑的印泥,像块凝固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
\"拿钱!\"疤痢眼从怀里摸出五串铜钱,用麻线串着,\"啪\"地拍在桌上。
沉甸甸的铜钱压得桌子吱呀响。刘双喜抓起钱,指腹被边缘硌得生疼,心里却烧起一团火,把恐惧烧得干干净净。他像头被圈住的野狗,红着眼把铜钱全推到桌子中央:\"全押!大!老子押大!\"
骰子又在碗里转起来,快得成了道白光。刘双喜屏住气,双手死死抠着桌沿,指关节白得像骨头,指甲缝里渗出血丝。窑洞里的人都闭了嘴,只有骰子碰撞的脆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开——!\"疤痢眼猛地掀开碗。
三颗骰子躺在碗底,安安静静的。两个一点,一个两点。加起来,四点小。
死了。窑洞里像是突然死了人,连风都停了。
刘双喜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觉得腿一软,像被抽了筋,身子晃了晃,要不是旁边的人扶了一把,早就栽倒在地上。
哄笑声炸开来,像泼了盆滚油。
\"哈哈哈!四点!小得够戗!\"
\"双喜,你这手气,是被阎王爷咒了吧?\"
\"六百五啊!三天后,看你拿啥还!\"
疤痢眼走过来,那道蜈蚣疤在灯影里扭得更欢了。他拍了拍刘双喜的肩膀,手不重,却像块冰,冻得人骨头疼:\"双喜哥,三天。张爷的规矩,你懂。到时候要是凑不齐......\"他没说完,只是笑了笑,那笑声里的寒气,比洞外的北风还冷。
刘双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窑洞的。冷风像刀子,割得脸生疼,却吹不散脑子里的嗡嗡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身后的哄笑声、铜钱的叮当声,还有疤痢眼那道扭动的蜈蚣疤,像附骨的蛆虫,死死跟着他。黑暗里,他的眼睛更红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