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十四楼,走廊尽头,1408。
门卡贴上感应区,“嘀”一声轻响,绿灯闪烁。陈默推开厚重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薰的、标准化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拖着登机箱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将外面世界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城市模糊的喧嚣隔绝在外。
标准的商务大床房。米色的墙纸,深色的地毯,木质书桌,液晶电视,以及一张看起来还算宽敞舒适的双人床。一切都符合连锁酒店干净、整洁、千篇一律的调性。连续三天的奔波和会议,让陈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现在只想尽快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进被子里。
他放下行李,脱下被雨气洇湿了肩头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他习惯性地走向房间内侧,那里通常是卫生间的位置。
推开磨砂玻璃门,果然。面积不大,但功能齐全。马桶,淋浴间,洗漱台。以及,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边缘是银色的金属包边,打磨得光滑冰冷。镜面光洁如新,清晰地映照出陈默此刻疲惫不堪的身影。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脸色是缺乏睡眠的苍白,眼袋明显,胡茬也冒出了青色的痕迹。领带松垮地挂着,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稍微驱散了一些倦意。他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白色的陶瓷台面上。
镜子里的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脸上挂着同样的水珠,眼神里是同样的空洞和疲惫。
陈默拿起酒店提供的白色毛巾,擦干脸和手。视线无意间扫过镜面,掠过镜子反射出的卫生间门口,以及外面房间的一角——他的登机箱还立在原地,椅子上的西装外套袖口垂了下来。
一切正常。
他拿着毛巾,转身走出卫生间,准备给手机充电,然后收拾一下洗澡的东西。
就在他背对镜子的那一刻,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感觉,像羽毛般轻轻搔过他的后颈。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更像是一种……“存在感”的细微变化。仿佛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镜子里那个原本应该同步消失的、他的背影,延迟了那么零点零一秒,或者,有什么东西,在他离开视野的刹那,在镜么深处,极快地动了一下。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瞬。他站在卫生间门口,微微蹙眉,缓缓回过头。
镜子里,只有空荡荡的卫生间景象。洗漱台上,他刚才用过的那条毛巾,被随意扔在角落,水龙头接口处,还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一切,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是太累了吗?神经敏感?
他摇了摇头,把这莫名的感觉归咎于连日的劳累和糟糕的天气。他走到书桌前,给手机插上充电器,然后从登机箱里拿出换洗衣物和洗漱包。
再次进入卫生间,他准备洗澡。热气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镜面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将他自己的影像模糊成一团。他站在淋浴喷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和紧绷的神经,试图洗去一身的疲惫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洗完澡,他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另一只手抹去镜面上的水雾。清晰的影像重新显现——一个刚出浴、头发湿漉、面色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的自己。
他拿起剃须膏,准备刮一下胡子。目光习惯性地落在镜中自己的下颌线条上,手指挤压着剃须膏的罐子。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他身后的淋浴间。磨砂玻璃门关着,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水汽。
但是……淋浴间外面的、卫生间门口的地毯上……
那里,在镜子的反射中,出现了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不大,但非常扎眼。像是刚刚有人从淋浴间出来,带着一身水汽,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滴落的水珠形成的。
可是……陈默清晰地记得,自己刚才出来时,虽然身上也有水,但主要是用毛巾擦过的头发和身体,而且他直接站在了洗漱台前,根本没有在淋浴间门口停留过!那块地毯,在他进来洗澡前,绝对是干爽的!
一股寒意,顺着湿漉漉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他霍然转身,看向真实的卫生间门口。
深色的地毯上,干干净净,什么水渍都没有。绒毛细密,干燥如初。
心脏骤然收紧。
他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镜子。
镜子里,那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水渍,依然清晰地存在于卫生间门口的地毯反射影像上!
现实与镜象,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差异!
陈默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伸手揉了揉,再定睛看去。
镜中的水渍,还在。
不是幻觉!
他一步步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瓷砖墙壁,眼睛却无法从镜子上移开。那面原本寻常的镜子,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诡异而危险。它映照出的,似乎不再是这个真实的、干燥的卫生间,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或者,是某个滞后了的、残留着异常痕迹的瞬间?
他死死盯着那片镜中的水渍,仿佛那里面会随时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过了足足有两三分钟,那片水渍,在镜子里,开始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速度,慢慢地、慢慢地变浅,缩小,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镜中卫生间门口的地毯影像,恢复了干爽正常的状态,与现实再无二致。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镜面的一次短暂“故障”。
但陈默知道,不是。那冰冷的触感,那心脏被攥紧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
他再也顾不上刮胡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卫生间,重重地关上了门,仿佛要将什么可怕的东西锁在里面。他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水珠,从额头滚落。
这一晚,陈默几乎没睡。他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眼睛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紧闭的卫生间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阴影在角落里蠕动。每一次细微的声响——空调出风的声音,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甚至楼层其他客人的关门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他不敢再去看那面镜子。
第二天,他有整整一天的会议。强打着精神出门,在会场忙碌了一整天,用密集的工作和与同事的交流,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但每当独处,或者看到任何反光的表面,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会再次浮现。
傍晚,会议结束,有同事提议一起去吃饭,他婉拒了。他不想回到那个房间,但又无处可去。他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磨蹭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走向1408。
站在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刷卡进门。
房间和他离开时一样,保洁已经打扫过,整洁得毫无人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卫生间的方向。磨砂玻璃门紧闭着。
他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慢慢走过去,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灯亮着。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紧张而苍白的脸。
似乎……一切正常。
他稍微松了口气,也许昨晚真的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他走到洗漱台前,准备刷牙。
低头挤牙膏,抬头——
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逆流!
镜子里,他的影像身后,那张位于房间内部的、本该空无一人的大床上!
杯子是微微隆起的状态!形成一个清晰的人形!仿佛正有一个人,背对着镜子,侧卧在那里睡觉!
陈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嘶鸣,他猛地回头!
真实的大床上,床罩平整,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根本没有丝毫有人躺过的痕迹!
冷汗瞬间湿透了贴身的衣物。他浑身发抖,再次转向镜子。
镜中,床上那个隆起的“人形”,依旧存在!轮廓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到“头部”在枕头上压出的凹陷!
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明白了,这面镜子有问题!它映照出的,根本不是此时此刻的现实!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床铺,那个诡异的“人形”维持了大概十几秒,然后,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变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最终消散无踪。镜中的大床,恢复了平整空荡的景象。
陈默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扶着洗漱台,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这不是幻觉!这镜子……这镜子在放映“过去”或者“别的什么”的景象!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卫生间,冲到房间电话旁,想要拨打前台电话要求换房。手指按在按键上,却犹豫了。怎么说?说你们的镜子闹鬼?会被当成疯子吧?而且,万一换到的房间更……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书桌旁边,那个不起眼的、放置保险箱和酒店服务指南的小立柜。
立柜的表面,是深色烤漆,光洁如镜。
而在那光洁的表面上,他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快速一闪而过的……人影?
不是他自己的倒影!那影子更高,更瘦,动作也有些僵硬,似乎是从立柜表面“走”了过去,消失在反射视角的边缘!
陈默猛地扭头看向立柜所对应的真实方向——那是房间通往玄关的过道,空无一人!
他感到一阵眩晕。不止是卫生间那面大镜子!这个房间里,所有能够反光的表面……都可能变得不正常!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电视黑色的屏幕,窗户玻璃在夜色中形成的镜像,甚至他手机息屏时黑漆漆的屏幕……此刻都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潜在的、窥视着另一个维度的窗口。
这个房间,成了一个被扭曲镜像填充的囚笼。
他再也忍不住,抓起手机和房卡,几乎是逃跑般冲出了房间。他无法再在里面多待一秒钟。
他在酒店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坐了一夜,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半睡半醒,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他惊醒。第二天一早,他顶着更加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不堪的面容,去前台办理了退房。前台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询问他入住体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说:“没事。”
他拉着行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这家酒店。坐进出租车,驶向机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风景,他才感觉到那勒住心脏的冰冷恐惧,稍微松懈了一点点。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公寓,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并没有完全消失。他发现自己开始害怕照镜子,刷牙洗澡时都尽量避开视线。晚上睡觉,也会把房间里所有可能反光的东西,都用布盖起来。
他变得神经质,易怒,工作效率大打折扣。
直到大约一周后,一个偶然的傍晚。他站在自家公寓的浴室的镜子前,强迫自己刮胡子。镜子里,是他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依旧残留着惊惧的脸。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旁边响了一下,是新闻推送。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推送的标题,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眼中:
【……市xx连锁酒店发生意外,一名旅客在房间内猝死……】
推送显示不全。他颤抖着手,点开了那条新闻。
报道很简短,大意是几天前,在他刚刚入住过的那家酒店,某个房间(报道模糊了具体房号),发现一名男性旅客死亡,初步判断为突发性疾病导致猝死,排除他杀。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时分。
报道下面,附了一张酒店的远景图,以及一张经过模糊处理的、警方人员出入酒店现场的配图。
陈默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张模糊的现场配图上。虽然画面粗糙,虽然房间号被打上了马赛克,但他认得那个走廊的布局,那个地毯的颜色和花纹,以及……那扇房门的相对位置。
就是他住过的1408房间!或者,至少是同一楼层的相同房型!
死亡时间……凌晨……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他的脸血色尽褪,惊恐扭曲。
他想起了镜中那个在床上隆起的、背对着他的人形……
想起了那片出现在淋浴间门口的、只有镜子里才能看到的水渍……
想起了立柜表面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僵硬人影……
那个猝死的旅客……他死亡时的景象,是不是……被那面诡异的镜子,或者说,被那个房间所有反光的表面,“记录”了下来?并且,在他入住的时候,以一种错乱的、滞后的方式,反复“播放”给了他看?
那水渍,是不是死者生前最后一次洗澡留下的?
那床上的人形,是不是就是他死去时的姿势?
那个立柜反射出的模糊人影……是不是死者最后在房间里活动的残影?
自己看到的,不是鬼魂,而是……死亡的余烬?被某种无法理解的现象,烙印在了那些光洁的表面上?
“当啷”一声,剃须刀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洗漱池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默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在镜子里。
而此刻,他自己映在镜中的、蹲伏着的、颤抖的背影,在冰冷的镜面灯光下,似乎也开始变得有些……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