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班护士小林扶着腰,龇牙咧嘴地把最后一袋医疗垃圾扔进专用回收车,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半。还有四个半小时交班。她捶了捶后腰,感觉整个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林,过来搭把手。”护士长在护士站那边喊她,声音听着也透着疲惫。
小林应了一声,小跑过去。护士长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黄色便签纸,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歪斜潦草:
“负一层,标本库隔壁第三间,送一份流食。”
下面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几乎看不清的潦草签名。
“这……”小林愣了一下,“负一层?标本库那边不是早就清空锁起来了吗?而且,这都几点了,谁点的流食?咱们科室没这个医嘱啊。”
护士长揉了揉眉心,眼下的乌青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明显:“谁知道呢,刚接到内线电话,声音嘶哑得很,说完就挂了。可能是哪个家属不懂规矩,摸到下面去了?或者是之前哪个科室转过来的病人,手续没办利索?你去看看,顺便巡查一下负一层,就当是例行公事了。记住啊,送到就回来,别多待,那地方阴气重。”
护士长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就去处理另一床的呼叫铃了。
小林捏着那张便签,心里直犯嘀咕。负一层?她来这医院实习加工作快一年了,就没怎么下去过。印象里那地方除了几个废弃的仓库、老旧的中药药柜,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标本库——据说里面泡着不少几十年前的教学用人体器官标本,福尔马林味儿能呛死人。平时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也没人愿意往那儿跑。
但护士长发了话,她只能硬着头皮去。去配餐室要了一份温热的、寡淡的米汤状流食,用不锈钢饭盒装好,盖上盖子。她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上了那个沉甸甸的、电力十足的老式强光手电筒。
通往负一层的楼梯在住院部大楼最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防火门是那种厚重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铁门,门轴似乎有些锈住了,小林用了点力气才推开一条缝。
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纸张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后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楼梯向下延伸,迅速被阴影吞噬。头顶的声控灯大概是坏了,她用力咳嗽了几声,跺了跺脚,灯没亮。
她拧亮强光手电,一道光柱刺破黑暗,勉强照亮了脚下布满灰尘和零星污渍的水泥台阶。墙壁是斑驳的绿色墙裙,上半部分的白灰已经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块。空气潮湿而阴冷,温度比上面至少低了四五度。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电和饭盒,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狭窄封闭的楼梯间里产生空洞的回响,又被更深处的黑暗吸收。
下到平台,推开另一扇同样沉重的防火门,才算真正进入了负一层。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一条极其宽阔、却异常压抑的老式走廊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手电光柱扫过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光线似乎都被周围的昏暗吸收了。走廊顶部很高,是那种老医院常见的、裸露着部分管道和线路的拱形顶,上面悬挂着稀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日光灯管,大多数是熄灭的,只有极远处偶尔有一两盏,发出接触不良般的、忽明忽灭的惨白光芒,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投下更多摇曳诡谲的影子。
地面是暗红色的、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的水磨石,积满了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两旁的墙壁同样是下半截墨绿,上半截灰白,布满了大片大片不规则的水渍、霉斑和墙皮脱落的痕迹。一扇扇样式老旧的、深褐色的木质房门紧闭着,门牌号大多锈蚀脱落,或者模糊不清。
空气里那股复杂的陈旧气味更加浓郁了,霉味、灰尘味、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隐约的、类似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败感,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空旷得不像话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上面病房区的各种嘈杂——仪器的滴答声、病人的呻吟、护士的脚步声——在这里完全听不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
她按照便签上的指示,沿着走廊往里走。手电光柱不安地晃动着,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有些门把手上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锁,有些门缝里漆黑一片。她试图辨认门牌,但大多模糊不清,只能偶尔看到“器械库 - 乙”、“杂品 - 贰”之类的字样。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冷。那股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还夹杂了一丝铁锈味。她知道,标本库应该快到了。
果然,前方走廊右侧,出现了一扇与众不同的、厚重的、带着圆形观察窗的金属大门,门上用红色的、已经有些剥落的油漆写着“标本库”三个大字。观察窗的玻璃内侧似乎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小林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标本库门口。按照便签上说的,“标本库隔壁第三间”……
她数着旁边的房门。标本库隔壁第一间,门牌模糊。第二间,门牌脱落。第三间……
到了。
这扇门也是深褐色的木门,但比其他的看起来更旧一些,门板上有着深刻的划痕和虫蛀的小洞。门牌倒是还在,是一个小小的、黄铜色的牌子,上面刻着的字迹被厚厚的铜锈覆盖,难以辨认。
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怪味的空气,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
“吱呀——”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干涩的门轴转动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一条狭窄的、黑暗的缝隙。
仿佛早就有人在里面等着,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小林的心脏猛地一缩,手僵在了半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她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咽了口唾沫,对着门缝,压低声音问道:“您好?有人吗?送餐的。”
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只有那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淡淡福尔马林的气味,从门缝里更清晰地飘散出来。
她又等了几秒,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是病人行动不便,或者睡着了?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更加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刺耳。
门后的景象,在手电光柱的照射下,缓缓呈现。
一个极其狭小的房间。不超过五平米。
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靠墙放着一张老旧的、铁架的行军床,上面的褥子薄得几乎看不见,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条纹布,看起来冰冷而坚硬。
墙壁斑驳得更厉害,大片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块和水渍。角落里结着蛛网。
空气凝滞,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而那张行军床上……
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病人。没有等待流食的对象。
只有床单中央,似乎有一个微微凹陷的痕迹,像是刚刚有人躺过,但此刻,那里什么也没有。
小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她僵在门口,手电光柱死死地钉在那个空荡荡的、带着人形凹陷的床铺上,大脑一片空白。
送餐……送给谁?
那个打电话的嘶哑声音……是谁?
这张便签……是谁写的?
为什么门会自己打开?
为什么床上没有人,却有刚躺过的痕迹?
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猛地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这个诡异的小房间。
就在她后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房门内侧,靠近门轴的那面墙上……
好像用某种深色的、像是炭笔或者干涸的血迹的东西,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极其简陋的图案。
像是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又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睛。
在手电光晃过的瞬间,那只“眼睛”仿佛正透过门缝,无声地注视着她。
“啊!”
小林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再也顾不上什么送餐任务,转身就在昏暗死寂的走廊里狂奔起来!
手电光柱在她前方疯狂地晃动,照亮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和斑驳的墙壁。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凌乱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她身后追赶。
她不敢回头,拼命朝着来时楼梯口的方向跑去。
来时觉得漫长无比的走廊,此刻在恐惧的驱使下,似乎变得格外遥远。两侧那些紧闭的、布满锈蚀门牌的木门,在手电光掠过时,仿佛都变成了一张张沉默而诡异的怪脸。
她感觉那股冰冷的、带着福尔马林和腐败甜腻气息的风,一直吹拂在她的后颈上。
终于,看到了那扇暗绿色的防火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去,猛地撞开门,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重新合拢的门缝后,是否有什么东西追了出来。
回到灯火通明、充满消毒水味和仪器声音的一楼,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已经浸透了护士服的后背。
手里的不锈钢饭盒,盖子不知何时松开了,里面温热的流食洒出来一些,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落。
护士长看到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小林?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下面出什么事了?”
小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颤抖着,将那个几乎空了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恐惧的饭盒,塞到了护士长手里。
然后,她抬起自己沾着些许流食的手指。
在护士站旁边雪白的墙壁上,无意识地、颤抖地,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护士长看着那个图案,又看看小林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也慢慢变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抹布,用力擦掉了墙上的痕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擦不掉了。
比如那条深不见底的负一层走廊。
比如那扇自己打开的门。
比如那个空无一物、却带着人形凹陷的行军床。
比如,那只画在门内墙上、空洞注视着的“眼睛”。
小林知道,今晚的送餐任务,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而那个在负一层等待“流食”的东西……
或许,也并不仅仅只是“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