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冬,我因为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市一院住院部。住院部是栋老楼,灰扑扑的外墙爬满枯萎的藤蔓,三楼普外科的走廊永远飘着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味道,尤其是到了晚上,暖气管道里的水流声混着护士站的呼叫铃,总让人心里发慌。
我住的病房是307,三人间。靠窗的床位住着一位姓王的大爷,七十多岁,做了胆囊切除手术,每天早上他儿子都会提着保温桶来送汤;中间床位是空的,据说前几天住了个老太太,康复出院了。我的床位靠门,夜里总能听见走廊里护士推车走过的轱辘声,“吱呀——吱呀——”,像老旧的纺车在转。
住院的前三天很平静,直到第五天晚上。那天我输完液已经十一点多,王大爷早就睡熟了,打着轻微的呼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输液架——白天护士来换药时没把架子放稳,风一吹就轻轻晃,金属挂钩撞在杆上,发出“叮、叮”的轻响。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不是我的输液袋——我的液早就输完了,护士半小时前刚拔了针,输液袋也收走了。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规律,像是从中间那张空床位传来的。
我侧过头往中间看,空床位上铺着干净的白床单,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没开封的水杯,什么都没有。可那“滴答”声还在响,越来越清晰,就像有人在床边挂了个输液袋,药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王大爷?”我轻轻喊了一声,王大爷没醒,呼噜声还在继续。
我攥着被子的手出了汗,眼睛死死盯着中间的床位。突然,那“滴答”声停了,紧接着,我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扯床单。我看见中间床位的白床单慢慢往下滑,露出了床尾的金属栏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坐在床上,脚踩着栏杆,把床单往下拽。
“谁啊?”我声音发颤,抄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往中间照。光束里空荡荡的,床单还是好好的铺在床垫上,没有丝毫移动的痕迹。可刚才那“窸窣”声还在耳边,甚至能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跟走廊里的味道不一样,更浓,还带着点苦味。
我不敢再看,把被子蒙过头顶,浑身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滴答”声,还有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我床边,手里拿着个输液瓶,瓶里的药水是黑色的。
第二天一早,王大爷的儿子来送汤,看见我脸色发白,问我是不是没睡好。我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他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别说,我爸前几天也跟我说过,夜里听见中间床位有输液声,还说看见有人坐在床上。”
“真的?”我心里一沉。
“真的,我还以为他年纪大了眼花,没当回事。”他往中间床位看了一眼,“对了,我听护士说,之前住这床位的老太太,就是因为输液过敏走的,好像就是夜里,当时护士发现的时候,输液袋里的药还没输完呢。”
我听得后背发凉,赶紧去找我的主治医生李医生。李医生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说话很温和。听我说完情况,他皱了皱眉,没直接回答,而是给护士长打了个电话,让护士长过来一趟。
护士长姓刘,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总拿着个黑色的笔记本。她进来后,李医生把我的话跟她说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307中间那张床,确实出过事。去年冬天,住了个姓陈的老太太,八十三岁,肺炎住院。有天晚上,护士来给她换输液瓶,换完没多久,老太太就说不舒服,等医生赶过来,人已经没了,后来查出来是药物过敏。”
“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那张床空了三个多月,没人敢住。后来来了个小姑娘,胆儿大,住了半个月,说夜里听见输液声,还看见老太太坐在床边,吓得第二天就转院了。再后来就断断续续住过几个人,都没住长久。”刘护士长叹了口气,“我们也找过人来看,说老太太是走得突然,还惦记着没输完的液,所以总在夜里出来。”
“那怎么办啊?我还得在这儿住一周呢。”我急了。
刘护士长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的平安符,递给我:“这是我去庙里求的,你先拿着,晚上放在枕头底下。我再跟护士说一声,晚上多来307看看,应该能好点。”
我接过平安符,是用红布缝的,里面好像装着什么硬东西,摸起来沙沙响。那天晚上,我把平安符放在枕头底下,心里踏实了些。王大爷的儿子也找了张黄纸,贴在中间床位的床头,说是他老家的习俗,能驱邪。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没再听见输液声,也没看见影子。我以为没事了,可到了第七天晚上,又出了状况。
那天我输完液已经十点,刘护士长特意过来检查了一遍,确认输液袋都收走了,才走。王大爷睡得早,我拿着手机看电影,看到十一点多,突然听见“滴答”声——这次不是从中间床位传来的,是从我的床底下!
我吓得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赶紧打开手电筒往床底下照。床底下空荡荡的,只有一双我换下来的拖鞋,可那“滴答”声越来越响,还带着股中药味,跟上次闻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我听见王大爷“啊”了一声,醒了过来。他指着我的床底下,声音发颤:“有、有个人……蹲在那儿……手里拿着个输液瓶……”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想喊人,就听见走廊里传来“吱呀”的推车声,刘护士长来了。她推开门,看见我和王大爷脸色发白,赶紧问怎么了。
我指着床底下,话都说不利索:“床、床底下有声音,还有人……”
刘护士长没慌,从兜里掏出个铜铃,轻轻晃了晃,“叮铃”一声脆响,床底下的“滴答”声突然停了。她走到我的床前,弯下腰,对着床底下说:“陈老太太,您别吓他们了。他们都是病人,需要好好休息。您走得安心,剩下的也我们都给您处理了,您就别惦记了。”
说完,她又晃了晃铜铃,这次“叮铃”声更响了些。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对我们说:“没事了,她走了。”
我和王大爷都愣了,过了好一会儿,王大爷才敢说话:“刘护士长,您、您能看见她?”
刘护士长摇了摇头:“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没害人,就是心里有疙瘩。我跟她念叨念叨,她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刘护士长在307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我们都睡着了才走。后来我再也没听见输液声,也没看见过影子。出院那天,我特意去护士站跟刘护士长道谢,她笑着说:“不用谢,陈老太太也挺好的,就是太执着了。你们以后要是想起她,就给她烧点纸钱,跟她说说话,她就开心了。”
我出院后,按照刘护士长说的,去纸钱店买了些纸糊的输液瓶和纸钱,在十字路口烧了。烧的时候,我对着火堆说:“陈老太太,您别再惦记输液了,好好去该去的地方吧。祝您在那边一切都好。”
火苗“噼啪”响了两声,像是在回应我。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市一院住院部,但偶尔会想起307病房,想起那位没见过面的陈老太太。或许有些厉害的人,不是故意要吓人,只是心里还有没完成的事,还有没放下的执念。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多一点耐心,多一点理解,帮他们把心里的疙瘩解开,让他们能安心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