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灰白光线,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将荒野的轮廓从墨色中勾勒出来。
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
流民的队伍在熹微的晨光中再次启程,沉默而疲惫,如同一条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伤痕累累的蚯蚓。
袁大山走在队伍稍前的位置,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前方起伏的荒丘和稀疏的枯林。
他身后,张三铁用几根粗树枝和藤蔓,勉强加固了那辆简陋的独轮车。
此刻,车板上铺着尽可能厚实的枯草和破布,白素雅(琴琴)依旧昏迷着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众人凑出来的几件最厚实的破衣烂衫。
瑶瑶蜷缩在她身边,小脸冻得通红,被柳如梦紧紧搂在怀里。
队伍在一片相对避风、有块巨大裸露岩石的土坡下暂时休整。
精疲力竭的流民们纷纷瘫坐下来,拿出所剩无几的食物默默啃着,气氛沉重。
柳如梦正用融化的雪水,小心地给白素雅(琴琴)润湿干裂的嘴唇。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带着医者的怜悯。
就在这时,柳如梦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看到白素雅(琴琴)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眉头,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舒展开了一丝缝隙。
“恩…恩公!”
柳如梦的声音带着惊喜的颤抖,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袁大山。
袁大山闻声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蹲在独轮车前。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白素雅(琴琴)那紧闭的眼帘,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
初时,那双眼睛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迷茫而无焦距,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短暂的迷茫之后,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她。
她秀气的眉头猛地又蹙紧,喉咙里溢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
左臂被包扎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她昏迷前遭遇的噩梦。
然而,就在这痛苦和虚弱之中,那双眼睛里的水雾却迅速散去,露出底下最纯粹,最清澈的底色。
如同被初雪覆盖后露出的山涧泉水,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即便此刻盛满了痛苦和刚苏醒的茫然,也掩不住那份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围在独轮车旁一张张陌生而关切的脸,最终,那清澈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袁大山脸上。
这张脸,沾着风干的泥点和尚未洗净的淡淡血痕,年轻却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刚硬和沉稳。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
昏迷前那地狱般的混乱,那獐头鼠目黄巾兵逼近的狞笑,那如同魔神般骤然降临的身影,那贯穿眼窝的血腥一幕…
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
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心脏!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瑟缩后退,却牵动了左臂的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更加煞白。
“瑶…瑶瑶!”
几乎是本能地,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坐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刻骨的惊恐和担忧,目光慌乱地四下搜寻,
“瑶瑶在哪?!我的阿妹!”
声音微弱嘶哑,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急切。
“姐姐!姐姐醒了!” 柳如梦怀里的瑶瑶被惊醒了,看到白素雅(琴琴)睁开眼,立刻带着哭腔叫了起来,挣扎着就要扑过去。
“瑶瑶!”
看到妹妹安然无恙,白素雅(琴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垮下来,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后怕取代。
她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急切地想要抱过瑶瑶,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从那清澈的眼眸中滚落,划过苍白憔悴的脸颊。
柳如梦赶紧将瑶瑶小心地递到她怀里。白素雅(琴琴)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妹妹温软的小身体,仿佛抱住了失落的整个世界。
她把脸深深埋在瑶瑶的颈窝里,瘦弱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逸出,是劫后余生最真实的宣泄。
袁大山一直沉默地看着。
看着她从茫然到恐惧,从惊恐到不顾一切寻找瑶瑶,再到此刻紧紧抱着妹妹无声恸哭。
那份刻入骨髓的姐妹情深,那份在绝望中依旧顽强守护的坚韧,尤其是那双此刻被泪水洗刷得更加纯净,如同山泉般的眼睛……
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原本只有“活命”和“属性”的思维里,荡开了一圈陌生的涟漪。
他见过太多工地上工友们的粗犷和生活的艰辛,也见过游戏里Npc的刻板反应,却从未在现实中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样纯粹而坚韧的情感。
“醒了!”
袁大山心里默念,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
他看着她抱着瑶瑶哭泣的样子,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那平日里带着不耐烦和命令口吻的语调,此刻竟显得有些生硬的温和:
“别乱动,伤口会裂开。”
他指了指她包扎的左臂,语气尽量平淡,“你妹妹没事,柳姑娘一直照看着。”
白素雅(琴琴)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看着袁大山,那清澈如泉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眼前这个救命恩人的无尽感激,有对自己和妹妹处境的茫然无助,
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他那非人力量的敬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试图止住泪水,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虚弱却无比真诚:
“谢…谢谢恩公…救了我们姐妹…”
她挣扎着,似乎想要起身行礼,被袁大山用眼神制止了。
“大…大恩大德…白素雅…没齿难忘…”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白素雅。
袁大山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他看着那双被泪水浸润后更显清澈纯净的眼睛,在灰蒙蒙的荒野晨光中,仿佛真的蕴含着某种能洗涤尘埃的力量。
“这眼神,像山泉水,乱世里真难得。”
这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袁大山的脑海。
他见过太多麻木,恐惧,贪婪,凶戾的眼神,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干净的。
就像他在工地上累得半死时,偶然抬头看到的那片没有被雾霾遮蔽的蓝天。
“嗯。”
袁大山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豪言壮语,目光扫过她苍白依旧的脸和紧抱着瑶瑶的手,
“省点力气。路还长。”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对着休整的众人,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力度:
“都歇够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命令下达,流民们纷纷起身。
但这一次,当他们看向独轮车上那个抱着妹妹,脸色苍白却眼神清澈坚韧的少女,再看向那个指挥若定,仿佛能劈开一切荆棘的少年背影时,眼神里除了敬畏,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丝在绝望荒野中,悄然萌生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袁大山走在队伍前头,迎着初升却依旧寒冷的朝阳。
白素雅那双如同山泉般清澈坚韧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得保护好…”
他心里莫名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甩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路上。
活着,带着所有人,活下去。
这是第一步。
而那双眼睛,似乎让这冰冷的第一步,多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