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升腾的气息钻入楚楚的鼻腔,那是一种复合型香气——底层是烤坚果的焦香,中层飘着肉桂的甜暖,最上层则跳跃着柠檬草的清新。
这气味与她“梦中”闻到的那碗黑糊糊的苦涩药味截然不同,像一剂强心针般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楚楚闭上眼睛,避开那令人不悦的视觉刺激。
黑糊糊的表面布满龟裂纹路,偶尔冒出几个黏稠的气泡,破裂时发出轻微的“啵”声。
她用木勺边缘轻轻刮过表面,惊讶地发现底下藏着截然不同的质地——丝滑如奶油,在勺尖形成完美的弯月形弧度。
第一口食物触碰舌尖的瞬间,楚楚的味蕾仿佛被电流击中。
这太荒谬了!
视觉上像变质沥青的物质,入口竟是麻辣香锅的复合味道——花椒的麻、辣椒的烈、八角茴香的醇厚层次分明地在味蕾上炸开。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食物滑过舌根时,余味突然转为芝士的绵长奶香,与最初闻到的气味完美呼应。
“这不可能……”楚楚喃喃自语,又舀起一勺仔细品尝。
这次她刻意放慢咀嚼速度,让食物在口腔各部位停留。
舌尖尝到的是小龙虾的鲜辣,两侧腮帮感受到的是土豆片的淀粉甜味,而咽部残留的确实是帕尔马干酪的咸香。
三种本不相容的味道在同一个物质中和谐共存,完全违背了食物化学的基本原理。
饥饿感最终战胜了疑虑。
楚楚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几口,注意到碗底刻着一行小字:“味觉是第一个叛徒”。
还没等她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一股异常的暖流就从胃部扩散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饱腹感,而像是有人在她体内点燃了一盏温柔的灯,热量沿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随之而来的困意如此强烈,她的眼皮像被灌了铅,视线中的草棚开始旋转扭曲。
“不能睡……”
楚楚挣扎着掐自己大腿,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却像隔着一层棉絮般遥远。
她的意识开始分崩离析,现实与幻觉的边界逐渐模糊。
恍惚间,她看到草席的纹理活了过来,变成无数细小的黑色符文在地面游动。
就在意识即将坠入黑暗的前一刻,草帘被掀开了。
楚楚用尽最后力气聚焦视线——西卡的“母亲”正站在门口,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人的长发违反重力向上飘舞,裙摆也朝着天花板方向摆动。
更诡异的是,楚楚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其实是倒影:那个女人实际上是头朝下“站”在棚屋顶部!
楚楚吓得指向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她的身体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缓缓向后仰倒。
但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没有到来——她停在了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托住了她。
接着,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草榻、水壶、挂在墙上的工具,所有物件都像被卷入旋涡般飞速转动。
当眩晕终于停止时,楚楚发现自己正“坐”在棚屋的顶部——或者说,现在顶部成了新的“地面”。
原本在脚下的草席如今稳稳贴在她头顶上方,而曾经的天花板现在成了承载所有家具的“地板”。
重力似乎完全调转了方向:陶罐里的水向上流进水杯,挂在“新地面”上的风铃朝“新天花板”方向垂落。
西卡“母亲”轻盈地走向一个固定在“新天花板”上的小木桌,动作优雅得如同芭蕾舞者。
她拿起倒置的茶壶,水流违背常识地向上涌出,精准落入同样倒置的陶杯中。
“楚楚姑娘,来喝碗药,”她的声音带着蜂蜜般的甜腻,“你呀!就是在海里被冻着了,喝点药活动活动就没事了。”
楚楚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与她记忆产生严重冲突。
她清晰记得自己是在沙漠中跋涉到精疲力竭,喉咙干得能喷出火来,皮肤被烈日灼伤脱皮。
那种炙烤般的痛苦记忆如此鲜明,绝不可能是幻觉。
但眼前女人提及的“海里被冻着”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甚至唤起了某种模糊的肢体记忆——
刺骨的海水,沉重的潜水服,氧气面罩结冰的触感……
两种记忆在楚楚脑海中激烈交锋,引发剧烈的偏头痛。
她抱住脑袋呻吟时,无意间瞥见了西卡“母亲”的倒影——在某个特殊角度下,水缸平滑表面映出的不是倒立影像,而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
楚楚猛地抬头,现实中的女人依然青春靓丽,最多不过十八岁模样:瓷白的肌肤毫无瑕疵,樱桃般的嘴唇泛着健康光泽,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细纹。
“年龄……也是颠倒的?”
楚楚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如果时间在这个地方也能被扭曲,那么所有常识都将失效。
她突然想起碗底那行字——“味觉是第一个叛徒”,现在或许还要加上“视觉是第二个叛徒”。
“颠倒?”
西卡母亲莞尔一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完美曲线。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光洁的脸颊,这个动作让楚楚注意到一个可怕的细节——
女人的手腕内侧有一串细小的数字纹身:2.……正是自然常数e的近似值。
“你一定是被冻得有些犯糊涂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立体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
楚楚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身旁的“地面”——那原本是棚屋的顶部,现在却成了她脚下的支撑面。
木质结构的纹理在她掌心下蠕动,像是有生命般微微起伏。
正说着,草帘被掀开,西卡走了进来。楚楚瞪圆了眼睛,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西卡,你的脸……”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尖锐的抽气。
眼前的西卡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皱纹像蛛网般爬满她的眼角,鬓角夹杂着刺眼的银丝,嘴角两侧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最诡异的是,她右眉上方有一道新鲜的伤疤,结痂处还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仿佛这个“中年版本”的西卡是刚刚被某种力量仓促拼凑出来的。
“我的脸怎么了?”
西卡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经年未修的齿轮摩擦。
她走向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梳妆台——现在那成了这个颠倒世界里新的“地面”。
当她取下镜子时,楚楚清楚地看到镜面反射出的影像:里面分明还是那个年轻西卡的脸!
但现实中的西卡却对镜中影像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检查着那张沧桑的面容。
“看,这不是挺好的,”西卡用指腹按压着眼袋,那里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你呀!说话真是吓死人,我还以为我的脸咋了呢?”
她转头看向楚楚,眼白里布满血丝,那些细小的血管排列成奇怪的螺旋图案。
楚楚已经听不进她后面的话。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网膜上残留着镜中影像与现实西卡的重叠残影。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猛地冲向门口,一步从“新地面”跨了出去。
右脚踏入虚空的瞬间,楚楚的平衡感彻底崩溃。
她下意识低头,看到的景象让胃部剧烈痉挛——脚下是数百米高的虚空,小镇的屋顶像倒悬的黑色礁石漂浮在脚下。
更可怕的是,那些屋顶正在缓慢旋转,每个屋顶中央都镶嵌着一个发光的数字:有的是π,有的是√2,还有几个屋顶上赫然刻着欧拉公式e^iπ+1=0。
预想中的坠落没有发生。
楚楚的左脚自动找到了支撑点,就像空气中存在无形的玻璃地板。
她试探性地踩了踩,足底传来坚实的触感,甚至能感受到细微的纹理。
当她完全站在虚空中时,身体自动调整了重心,仿佛这里的重力场被重新定义了方向。
西边的天空燃烧着诡异的霞光,橙红色与紫罗兰色交织成流体般的旋涡。
楚楚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那轮散发着晚霞光芒的太阳,竟然稳稳挂在东方!
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升,阳光的温度却在诡异地降低。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太阳表面浮现出人脸般的黑子群,那些阴影拼凑出的五官,赫然是楚楚自己的脸。
“这不可能……”
楚楚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是此刻唯一能确认的现实感。
她转向正在搭建棚屋地土着们,不对,确切来说是正在“拆解”棚屋的土着们——他们倒立在半空中,动作整齐划一得像提线木偶。
这些人的脚底吸附在无形的天花板上,手指灵活地解开棚屋的草绳。
每当一根草绳被松开,那些建筑材料就违反重力向上飘浮,在离地三米处自动重组为一个完美的立方体。
远处天幕上的河流像一条银蓝色的缎带,倒悬着流过小镇上空。
楚楚眯起眼睛,发现这条“e”形河流的封闭端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地光芒,隐约可见复杂的齿轮结构在水流中运转。
河流的“尾巴”处,水面突然戛然而止,在虚空里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吸入另一个维度。
“这是克莱因瓶的拓扑结构……”
一个陌生的术语突然蹦入楚楚脑海。
她恍惚记起某个实验室里,白发教授用全息投影展示过这种没有内外之分的曲面。记忆中的投影与眼前的河流完美重叠,就连水面折射出的彩虹色散都一模一样。
西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躺”在空气中。
“楚楚,你为何叹气?”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苍老时而稚嫩。
当楚楚转头时,惊骇地发现西卡的脸正在以每分钟一次的频率在少女与中年妇女之间切换,就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难道这里的景色不美?”
西卡追问。
在她说话的间隙,天空中的太阳突然加速移动,在十秒内完成了从日出到正午的轨迹。
光影在西卡脸上疯狂流转,皱纹出现又消失,白发转为青丝又变回白发。
“美!让人心颤的美!”
楚楚机械地回答。
她的余光瞥见河流封闭端的水面泛起涟漪,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从水中升起。
那轮廓有着蒙西的身形,头上裹着破布头,浑浊的眼中溢满沧桑。
“心颤的美?”
西卡突然凑近,她的眼球此刻完全变成了镜面,反射出无数个微缩版的楚楚。
“何为心颤的美?”
她的声音分裂成多重和声,每个音节都带着不同的年龄特征。
楚楚的喉结滚动着,舌根发苦。
她注意到西卡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纹身——那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图案,环带上用极小字体写着“e^it=1”。
她的记忆再次闪回:实验室的白色墙壁上,同样的公式被潦草地写在角落,旁边标注着“维度锚点校准公式”。
“自然是……就是很美很美!”
楚楚艰难地组织语言。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色噪点。
那些噪点逐渐组成数字流:0……就像某种二进制编码。
西卡突然静止了。
她的表情凝固在少女与中年妇女的叠加态,微微一笑:“你总是这样,用无意义的词语掩盖恐惧。”
她的声音突然变成电子合成音,“就像上次你说‘π是完美的圆’,结果证明那只是投影仪的畸变。”
这句话像钥匙般打开了某个记忆闸门。
楚楚的视野突然被刺眼的白色占据,她看到自己穿着实验服,正在调整某个环形装置的参数。
控制台上闪烁的警告灯拼出“dImENSIoN LEAKAGE”的字样……
“蒙西他们去了哪里?”
楚楚突然问道。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天空中倒悬的河流突然静止,水面浮现出无数张蒙西的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尖叫。
“蒙西?”
西卡镜面般的眼球映出楚楚扭曲的倒影,“谁是蒙西?”
她的声音突然失去所有人类特征,变成纯粹的机械嗡鸣,“与你一起坠入海洋的人?我们救起你的时候——”
天空骤然暗了下来。太阳像被关掉的灯泡般熄灭,群星以疯狂的速度重新排列,拼凑出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河流的弯曲处。
那里,水面突然变得透明,露出水下漂浮的一个冷冻休眠舱。
“——并未发现其他人。”
西卡完成句子时,她的身体开始像素化,皮肤表面浮现出网格状的蓝色光纹。
远处拆解棚屋的土着们同时停下动作,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楚楚。
他们的眼睛全都变成了纯黑色,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就像被挖空的星空。
楚楚的耳膜突然刺痛,某种高频声波穿透她的颅骨。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自己的双手正在分解成数字粒子,那些0和1组成的洪流涌向天空中的“e”形河流。
河流的封闭端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旋转的克莱因瓶结构,瓶身上刻着一行小字:
“欢迎来到欧拉的世界,幸存者#e^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