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洗梧宫。
夜色如水，浸润着琉璃瓦和汉白玉栏杆，却洗不去太子夜华眉宇间深锁的凝重。青丘归来已有数日，白浅册封大典上那庄重威仪的身影，与记忆中凡间素素纯真依赖的模样交织重叠，最终定格在她望向天族使团时，那双平静无波、再无涟漪的眼眸。
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难当。
他曾以为，身为天族太子，克己复礼，恪守天规，便是他的道，他的责任。为此，他可以忍痛剜去素素的双目，可以看着她跳下诛仙台而“无能为力”。那时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天族的颜面，为了天规的尊严，更是为了保护她不再受更深的伤害。
可如今，素素不再是素素，她是青丘女君白浅，是连父君都要郑重对待的一方之主。她不再需要他的“保护”，甚至不再需要他的“爱情”。她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姿态，挣脱了那看似无法逾越的天规枷锁，站在了与他平等、甚至因背后站着那位神秘莫测的马小玲而更显超然的位置上。
这种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某些东西。
“殿下，素锦娘娘求见。”仙官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夜华眉头蹙得更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不见。”他声音冷硬。
自从青丘归来，素锦几次三番求见，言语间无非是挑拨他与青丘的关系，暗示白浅与马小玲勾结，恐对天族不利。往昔，他或许会因对素锦的些许愧疚（因其族人皆为他战死）而耐心安抚几句，但如今，听着那些充满算计与狭隘的言论，他只觉无比烦躁。
殿外安静下去。夜华走到窗边，望着云海之下隐约的万家灯火，那是天族庇护下的凡间城池。他曾以为天族的统治理所当然，天规的存在维护了三界秩序。可马小玲的出现，以及她所带来的那些言论和事实，像是一把锋利的凿子，在他坚固的认知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他想起了若水河畔，马小玲引动周天星斗，净化魔气的恢弘场景。那是一种超越天族现有力量体系，直指天地本源的力量。她言及“天道有缺，因果不彰”，当时他只觉狂妄，如今细思，却冷汗涔涔。
他想起了不久前传遍南荒，甚至隐隐传到天宫的那两桩“奇事”——苦泉镇山神遭天谴，黑土村恶霸修士得报应。天宫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也曾派人查探，回报皆是“并无外力干预痕迹，似是自然因果循环”。
自然循环？
夜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若因果循环当真如此迅捷分明，这四海八荒又何来那么多冤屈不平？素素又何须受那剜目之痛？这分明是那位马小玲的手段！她在用事实向他、向整个天族展示，何为真正的“天道至公”，何为被天族忽略已久的“善恶有报”！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席卷了他。天族自诩三界主宰，执掌法则，可他们执掌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套维护自身权威、却对底层苦难视而不见、甚至自身也在不断制造冤屈的僵化律条吗？
“殿下，”心腹仙官连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担忧，“您近日心神不属，可是因为青丘女君之事？”
夜华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连宋，你说，我天族立世之本，究竟是什么？”
连宋一愣，斟酌道：“自是维护三界秩序，庇护苍生……”
“庇护苍生？”夜华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自嘲，“那南荒之地，天族与翼族连年征战，波及凡间，生灵涂炭，我天族可曾真正庇护过那些凡人？苦泉镇山神为恶多年，欺压百姓，我天族司职山川的神官，可曾察觉？可曾干预？”
连宋语塞，半晌才道：“殿下，天族疆域辽阔，难免有顾及不周之处。且那南荒乃缓冲之地，局势复杂……”
“那素素呢？”夜华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连宋，“她一个凡人女子，何罪之有？却要承受剜目之刑，跳台之痛！这便是天规的‘公正’吗？这便是我们所谓的‘庇护’吗？”
连宋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震慑，一时不敢接话。他跟随夜华多年，深知太子殿下向来冷静自持，以天族重任为己任，何曾如此质疑过天规的根本？
夜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心中的波澜却无法平息。他走到案前，上面摆放着几份来自各方的密报。有关于翼族内部因胭脂公主近期的活跃而出现的细微分化迹象；有关于北荒妖族在接触马小玲后，明显收敛了边境挑衅行为；更有青丘女君白浅归位后，立刻颁布的一系列新政，包括整饬吏治、明确赏罚、引导地脉灵气惠及普通狐族等。
所有这些信息，都指向一个核心——马小玲。她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改变着四海八荒固有的格局和规则。而她所依仗的，并非单纯的武力，而是那套直指本源、令人无法反驳的“天道”与“因果”之理。
天族若继续固守现有的天条，视而不见，甚至阻挠，将会如何？
夜华想到了擎苍。东皇钟封印虽被马小玲加固，但破封之兆未减，大战迟早来临。届时，天族若仍抱着旧有的傲慢与僵化的条规，如何应对那场可能席卷一切的劫难？如何面对一个可能拥有更完善秩序、更得“天道”青睐的新局面？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这不是权力地位的危机，而是道路与理念的危机。他隐隐感觉到，马小玲所代表的，或许才是天地运转真正应该朝向的方向。
“连宋，”夜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传令下去，严密监控若水河畔及翼族动向，但有异动，即刻来报。另外……以我的名义，暗中搜集整理近年来，天族辖下各地，尤其是与翼族交界及偏远之地，出现的冤屈不公之事，无论涉及仙、凡、妖，皆需记录在案，查明原委。”
连宋愕然：“殿下，您这是……”
“不必多问，照做便是。”夜华目光深邃，“或许，我们是时候，该重新审视一下我们一直守护的‘秩序’，究竟是不是它本该有的样子了。”
他需要证据，需要更多的事实来印证他心中的猜想，也需要为未来可能发生的变革，提前做好准备。他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只是被动地接受和执行父君和天条的命令。
他想起了白浅那双平静的眼眸。要重新获得她的认可，要弥补过去的亏欠，或许不仅仅在于个人的情爱，更在于他是否能够认清时代的潮流，是否能够有勇气去打破那些不合理的桎梏，去追寻真正的“道”。
这一步踏出，或许将背离他过往所受的全部教导，将面对来自天宫内部巨大的阻力，甚至可能动摇他太子之位的根基。
但，若这条旧路已然通往绝壁，回头或转向，便是唯一的生路。
夜华望向洗梧宫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的心路，在经历了痛苦、迷茫与深刻的反思后，终于开始转向一个未知，却或许更接近光明与真实的方向。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恪守天规的太子，他开始以未来主宰的眼光，审视这条航船是否偏离了应有的航道。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三十三重天之上，那双沉寂了万古的紫眸。太晨宫中，东华帝君指尖一枚玉简无声碎裂，他望向洗梧宫的方向，淡漠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