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映照着北荒边缘苍凉起伏的戈壁。
沈若御风而行,月白色的水云流光裙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宛如月下仙子凌波。
陆魁紧随其后,始终保持着一个既不显得僭越、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恭敬距离。
他收敛了所有魔修的张扬气息,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时刻追随着前方那抹倩影,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痴迷,有敬畏,有痛楚,更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满足。
一夜无话。
黎明时分,天际泛起鱼肚白。
两人途经一片怪石嶙峋的石林,风沙渐起。
“仙子,前方风沙甚大,不如在此稍作歇息?”陆魁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指向石林深处一处背风的天然石穴。
沈若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石穴。
陆魁立刻快走几步,抢先进入石穴,魔元微吐,卷起一阵清风,将穴内积年的尘土与蛛网尽数扫清,甚至连地面凹凸不平的碎石也被他细心抚平。
他又从自己的储物法宝中取出一张柔软厚实的雪熊皮褥子,铺在最为平整干燥的位置。
“仙子请坐。”他躬身示意,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沈若坐下,闭目调息。她虽已至金丹中期,但连日奔波,又需时刻警惕,心神亦有损耗。
陆魁守在一旁,如同最忠实的石像。目光掠过她略显疲惫的眉眼时,他心中便是一阵抽痛。
他悄无声息地取出一个玉壶,里面是他早已备好的、用多种温和灵植泡制的凝神茶,以自身魔元小心控制着温度,保持在最适宜入口的状态。
待沈若调息完毕,睁开眼时,他便适时地将温热的茶水奉上。
“仙子,请用茶。”
沈若看了他一眼,接过玉杯。
茶水温度恰到好处,入口甘醇,带着安神补气的效力,流入腹中,确实驱散了几分疲惫。
她不得不承认,陆魁在伺候人这方面,心思缜密得令人发指。
见她饮下茶水,陆魁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
继续赶路时,若遇到炽烈正午,陆魁会默默撑起一道无形的魔元屏障,为她隔绝灼人的日光与风沙。
若途经毒瘴弥漫的沼泽,他会提前探查路径,将可能潜藏的危险一一清除,确保她不会受到丝毫惊扰。
他甚至开始留意路边的景致。
当看到一株在北荒难得一见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星夜兰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连根采下,用玉盒封好,恭敬地送到沈若面前。
“此花香气清幽,有宁神之效,或许……能稍解旅途烦闷。”他递上玉盒时,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像个渴望得到肯定的孩子。
沈若通常只是淡淡一瞥,偶尔才会收下。
但无论她反应如何,陆魁下一次依然会这样做。
他仿佛不知疲倦,将她的一切需求,甚至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之处,都考虑得周周全全。
他的百般呵护,无微不至,几乎形成了一种密不透风的温柔牢笼。
这并非强迫,而是一种渗透,一种由痴情同心符引导、混合了他本心中那扭曲执念的、全方位的奉献。
沈若对此心知肚明。
她接受着他的伺候,利用着他的力量扫清前路障碍,内心却始终保持着冰冷的清醒与警惕。
这呵护源于符箓,源于他扭曲的痴念,如同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她不会沉溺,只会将这视为一种工具,一种在她拥有足够实力彻底摆脱他之前,必要的权宜之计。
她偶尔会给予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应,比如收下那株无关紧要的野花,或是当他完美避开一处险地后,投去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眼神。
这细微的反馈,便足以让陆魁心神激荡,呵护得更加卖力。
戈壁的夜晚,寒气刺骨,远比白日更加难熬。
一轮孤月悬于苍穹,将清冷的光辉洒在无垠的沙石上。
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层下歇脚。
陆魁依旧如常,熟练地清理出一片干净区域,铺上厚厚的兽皮,又默默在周围布下简单的预警禁制。
他做完这一切,便如同往常一样,准备退到稍远些的地方守夜。
“此地寒气非同寻常,带有蚀骨之效,单靠灵力抵御,消耗颇大。”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魁身形猛地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坐在兽皮上的沈若。
她依旧闭目盘膝,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提醒。
但这对陆魁而言,不啻于仙音!
她在……关心他?担心他消耗过大?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让他那颗被冰封许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连带着痴情同心符都传来一阵悸动般的反馈,不再是惩罚的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熨帖的暖意。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发出干涩而激动的声音:“多……多谢仙子关怀!我、我无碍的,这点寒气还伤不到我!”他努力想表现得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声线和发亮的眼眸,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沈若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句随口的提醒。
但陆魁却无法平静了。他依旧守在原处,没有靠近,但周身却仿佛笼罩在一种无形的暖意里。
他反复回味着那句简短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心尖上跳舞。她注意到他了!她竟然会出言关心他!
这一夜,陆魁守得格外精神,只觉得那蚀骨的寒气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
数日后,途经一片狂暴的雷域边缘。天空中银蛇乱舞,震耳欲聋的雷鸣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暴烈的雷灵之力。即便是绕行,那逸散的雷电余威也令人心惊。
陆魁面色凝重,全力撑起魔元护盾,将沈若牢牢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在雷域边缘穿行。
一道格外粗壮的紫色闪电劈在不远处,炸开一个焦黑的大坑,逸散的电弧如同鞭子般抽打在陆魁的护盾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让他气血一阵翻涌,脸色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陆魁浑身剧震!
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包容万象气息的璇玑灵力,如同潺潺溪流,透过他的衣衫,注入他体内。
这股灵力并非治疗,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引导之力,迅速抚平了他因抵抗雷电而翻腾的气血,甚至让他对周围暴烈雷灵力的感知都清晰了一丝,规避起来更加轻松。
是沈若!她竟然……在帮他?
陆魁猛地回头,对上沈若平静无波的眼眸。
她很快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小心些,这里的雷灵有异,似乎能侵蚀护体罡气。”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配上那瞬间的援手,在陆魁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不仅关心他,还在他遇到困难时出手相助!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晕眩的幸福感和被需要的满足感,将他彻底淹没。
之前所有的卑微付出,所有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千百倍的回报!
痴情同心符带来的联系,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一瞬间释放的、不带杂念的帮助之意,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他心神摇曳。
“我……我定会更加小心!绝不让仙子涉险!”他声音哽咽,看向沈若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更加死心塌地的狂热。
经过雷域后,陆魁的伺候愈发精心,甚至到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地步。
他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辜负了仙子那难得的关怀与帮助。
沈若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冷然。
这便是拿捏。
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在他习惯于她的冷漠与疏离后,偶尔施舍一丝微不足道的、在她看来甚至是带有算计的好意,便能轻易撬动他那被符箓扭曲放大的情感,让他更加沉迷,更加无法自拔。
她不需要付出真心,只需要精准地操控这由痴情与符箓构筑的丝线,便能将这位北荒闻名的魔修,牢牢掌控在掌心,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披荆斩棘,扫清前路。
她依旧是他遥不可及的月光,但这月光偶尔洒下的一丝清辉,便足以让他这个身陷囹圄的囚徒,感恩戴德,生死相随。
北荒的风沙似乎永无止境,但越是往南,灵气便越发稀薄,人烟也逐渐稠密起来,已能远远望见凡人城镇的轮廓。
这一日,两人在一处荒废的古庙中暂歇。
庙宇残破,佛像蒙尘,唯有月光透过坍塌的屋顶,清冷地洒落。
沈若站在破败的窗棂前,望着天边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沉默良久。
陆魁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守在不远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带着不变的痴迷与虔诚。
是时候了。
沈若心中暗道。
随着逐渐靠近中州地界,与顾宴、与林家的纠葛即将重新浮出水面。
陆魁这把刀,需要用得更顺手,也更需明确其界限。
痴情同心符虽能约束,但终究偏向情感操控,不够绝对。
她需要更牢固的枷锁,或者……彻底斩断这扭曲的联系。
她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陆魁身上。
陆魁立刻察觉到她的注视,身体微微绷紧,眼中流露出询问与期待。
“陆魁,”沈若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古庙中格外清晰,“你跟了我这些时日,可知我究竟是谁?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陆魁一怔,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仙子不愿说,陆魁便不问。无论仙子是谁,来自何方,陆魁只知追随左右,绝无二心。”
沈若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今日,我便告诉你。”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庙宇的残垣,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名云乔,有道侣,名为顾宴。”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北荒幻影盟盟主,元婴修士,顾宴。”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陆魁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北荒幻影盟主顾宴?!那个在北荒堪称传奇、手段莫测、修为已达元婴期的男人?!
她……她竟然是顾宴的道侣?!
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他知道她是任何中州大派弟子都要猛烈千百倍!
在北荒,顾宴之名,足以让无数魔修胆寒!而他,竟然觊觎、甚至强行掳走了顾宴的道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如坠冰窟!
恐惧、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然而,沈若的话语并未停止,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已然混乱的心神。
“我育有一子。”
还有孩子?!
陆魁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胆大包天、自取灭亡的蠢货!
“如今,我离开青木渊,便是要回去幻影盟。”沈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她终于将目光完全聚焦在脸色惨白、眼神混乱的陆魁身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
“现在,你已知晓全部。”沈若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给出了选择。
“你可以选择离开。以你的修为,隐匿行踪,顾宴未必会耗费心力追杀于你。你我之间种种,包括那痴情同心符,我可设法为你解除,从此两清,再无瓜葛。”
离开?解除符箓?两清?
陆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比符箓带来的噬心之痛更加剧烈!
离开她?回到那没有她的、空洞冰冷的北荒腹地?
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和绝望!
“或者,”沈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你若执意要留在我身边,可以。”
陆魁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需认我为主。”沈若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残酷的条件,“签下主仆契约,神魂受我制约,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从此,你不再是北荒魔修陆魁,只是我沈若之仆。”
主仆契约!神魂制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剐蹭着陆魁作为金丹后期巅峰魔修、作为北荒一霸的尊严!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脸色变幻不定,挣扎、痛苦、屈辱、恐惧,还有那被符箓与本性双重放大的、无法割舍的痴迷,在他眼中疯狂交战。
呼吸变得粗重,额角青筋暴起。
一边是失去尊严、沦为仆从、甚至要面对顾宴的屈辱未来。
一边是失去她、回到行尸走肉般生活的绝望。
古庙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他粗重的喘息。
沈若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
她给了他一条看似生路的退路,也给了他一条更为彻底的、沦为附庸的不归路。
无论他如何选择,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握在她手中。
良久,陆魁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认命。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在破庙之中:
“陆魁……愿认主!求主人……收留!”
尊严、自由、乃至对顾宴的本能恐惧,在可能彻底失去她的恐慌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他选择了那条更为卑微,却能留在她身边的路。
为奴为仆,也在所不惜!
沈若看着跪伏在地的、曾经不可一世的魔修,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恢复平静。
她抬起手,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精血,混合着强大的神识与璇玑灵力,在空中迅速勾勒出一道繁复无比、闪烁着灵魂波动的金色契约符文。
“放开心神,不得抵抗。”
陆魁毫不犹豫地敞开自己的紫府神魂。
那金色的主仆契约符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没入他的眉心,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本源之上!
一道清晰无比、绝对服从的联系,在两人之间建立。
从此,他陆魁的生死,皆在沈若一念之间。
契约成立,陆魁保持着跪姿,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因为那终于确定的、能够留在她身边的……扭曲的安心。
沈若收回手,感受着那比痴情同心符更加绝对、更加冰冷的掌控力,淡淡开口:
“起来吧。该赶路了。”
“是,主人。”陆魁低声应道,恭敬地站起身,依旧垂首跟在她的身后。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残破的庙墙上,一道清冷孤绝,一道卑微追随。
主仆之名已定,这陆魁的痴心,终于被套上了最牢固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