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地势低洼,火煞较稀的崎岖谷地上步履维艰。
炙热的风像看不见的火舌一样,舔着每寸土地,卷着赤红色沙砾砸向脸庞,带来轻微但又持久的刺痛感。
宸儿紧拥沈若,小脸受热浪熏红,额发全浸了汗,粘住了光润的前额。他很乖没有哭闹,只睁开了大大的双眼,忐忑不安地看着这赤红荒凉,似乎永无尽头的河谷。
顾宴在前面带路,尽管他的脸色仍然显得苍白,由于内伤还未完全康复,他的步履显得有些不稳。
有时甚至需要用他手中的妖兽獠牙来支撑身体,但他的背部却保持得非常挺直,神识已回复七八成,像一张看不见的蛛网,小心翼翼地向外扩散,机警地扫过身边所有的事物。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炎阳裂谷真正的危险远远不止于这种严酷环境。
那些早已经适应了这里狂暴能量,以火煞为生的妖兽们,都是索命无常。
空气里氤氲着的不只是硫磺与熔岩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属于掠食者。
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眼前炙热到近乎变形的空气中,突然夹着些许极微弱而又和周围不协调的潮湿水汽。
“前方是水源。”顾宴倏地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听了起来,嘶哑的嗓音因为缺水变得干裂,但又透着几分毋庸置疑的肯定。
他灵敏地知觉捕捉着那丝丝穿透火煞的凉意。
沈若听了,顿时凝住了神,仔细地把神识探向顾宴指处。
果不其然,方圆百丈左右,她就感知到了一种虽不雄浑、但又格外精纯澄澈的水灵之力,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坚韧地生存于这火红死寂的山谷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新之感。
“当心点,”顾宴压低声音提醒,眼神锐利地扫过前方嶙峋的怪石和岩柱。
“这绝地里的水,常常是妖兽必争之地,很容易被强大的妖物所盘踞。”他招呼沈若与宸儿跟上,一边把身体里回复不多的灵力悄悄运行起来,注入到手上妖兽獠牙上,苍白的骨刃上隐约泛着淡淡的微光。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住经脉发出的隐隐作痛,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探。
三人屏息凝眸,绕着数根如燃烧巨烛一般赤色岩柱走去,眼前一幕令他们略感愕然,想象中妖兽的巢穴和险恶陷阱并没有显现。
映入眼帘的只是丈许方圆一个小水潭。
潭水清澈透明,底部铺有浑圆乳白的卵石,显然是从岩壁上一条窄窄的缝隙里渗出来的涓涓溪水汇集而成。
氤氲在水面的淡淡白色灵雾在给人们带来凉爽的同时,也美妙地把身边炙热暴戾的火煞之气温柔隔离开来,构成一小块罕见而又静谧安详的凉爽净土。
潭边润湿的泥土里,连数丛青翠耐热的苔藓也顽强地长在那里,给这赤红的天地平添了一份沁人心脾的活力。
最为神奇之处在于此泉所散发出来的光晕,精纯柔和,透着一股凉气,完全不同于裂谷里常见的肆虐炽烈的能量,相反,存在一种可以安抚焦虑的心灵、滋润受损的经络的宁静力量。
“居然是‘寒玉灵泉’?”顾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他蹲下身,伸手感受着潭水散发出的丝丝寒意。
“阴极阳生、阳极阴成...不曾想在这个至阳至刚、炎阳裂谷之深,竟孕育了这么纯净阴寒的灵泉。天地造化、阴阳交汇的奇妙之处,真是玄奥诡谲。”
他又小心释放神识,探遍水潭四周寸土寸石,证实确无妖兽蛰伏之气和踪迹,甚至连大型动物活动的脚印都找不到。
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回头对沈若道:“这里相当隐蔽和安全,泉中还含有清净的阴寒灵气,对于调和身体残留的火毒和稳定伤势都很有用。我们可以在这里稍事休息,回复一些体力,然后再上路。”
听到这些话后,沈若一直紧绷的内心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放松,释放出了一口深藏在心底的浊气。
不断地奔逃,忧虑,恶战,早把她弄得身心疲惫。
她把怀里的宸儿放了下来,小家伙双脚一沾水,马上好奇地向潭边奔去,蹲了下来,伸了伸小手仔细摸了摸清清爽爽、冰清玉洁的清泉,小声赞叹了一声。
顾宴来到潭前,先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水的质量,之后方才掬上一捧清泉,凑在唇边喝起来。
凉甜的泉水滑过干灼的咽喉,像久旱逢甘霖一般,不但解除了饥渴,而且那纯净阴寒的灵气也像柔情似水的丝线一样,慢慢地渗透进自己被损伤的经脉,平复了过度吸收阳力所引起的隐隐灼热,使其精神振奋。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想对沈若说:“你也……”,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被束缚住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只见沈若走到泉眼下游一个被高大岩石自然挡住的幽静角落里,背对自己和宸儿。
她微俯下身,用双手捧着清泉,开始仔细擦洗着面颊,脖颈和胳膊上多日奔波染上的血汗和尘土。
泉水似乎有一种魔力,洗去奔波多日的劳累风霜,更冲刷掉那些她精心遮掩的伪装。
等她清洗干净,转过头来,潜意识里举起了手,把额前、脸颊上沾着泉水的暗色碎发撩拨到耳朵后面,扬起了脸……
顾宴气息一顿,瞳孔失控微缩,握住妖兽獠牙之指不自觉紧缩,指节发白。
他似乎听见他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拍,接着狂乱地加速冲击胸腔。
清澈的泉水映衬着,这是一幅全然陌生,可以用绝色来形容的面容。
以前那个只能算清秀的脸不见了。
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琼鼻挺翘,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即便脸色因耗损过度而依旧苍白,却丝毫掩不住的殊色。
尤其是那双眸子,被泉水浸润后,宛如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冷剔透,却又因疲惫而带着一丝天然的柔弱感,动人心魄。
她本来的身材也经过洗练和伪装之后露出来的,尽管还是穿上了那件朴素甚至还有点磨损了的衣裙,但已经遮不住她窈窕精致的体态。
和以往有意收敛,不惹人注目的普通姿势完全不同,这一刻,她就像拭去了灰尘的珍珠,突然绽放夺目的光彩。
易容之术......能精妙至此?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顾宴怎么都不可能把面前这位清丽无双,婀娜多姿的女子,和先前那份静默顽强、似乎和一般山村药娘没有什么区别的“云道友”联系在一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悸动,就像投了石子的宁静湖面上,层层叠叠的涟漪毫无节制地在心湖之间猛烈泛起。
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作为宗门翘楚,修真界姿容卓越,性情迥异的仙子女修他都见识了不少。
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如眼前的沈若,只是洗去铅华的一回头,让他这般心神失守,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淡定。
这是混杂了惊艳,震撼,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宿命感,让人产生了错综复杂的震撼。
他潜意识里快速低垂双眸,遮住眼底翻腾的激烈波涛,逼迫着他运行心法,压住不安的气血而回复平静。
但是,头脑中惊鸿一瞥、冷寂中带有几分脆弱的神态,已经像最深的印记一样,鲜明地刻在了他心里,久久不能忘怀。
沈若洗去重重的伪装后,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爽快与放松,多日来的劳累仿佛在这股清凉的泉水中缓解了些许。
她轻甩着手中的水珠来到泉眼之上水流最清的地方,再捧着水喝几口,那甜甜的泉水润润着饥渴的咽喉,使她惬意地轻叹一口气。
此时她发现顾宴原地低头沉默着,以为他的伤又复发了,心也不由的收紧了,担心的走了前面几步,轻声问道:“你的伤...没事吧?是这里水性太寒凉,和身体里残留的阳力相矛盾吗?”
她的嗓音也因为卸下伪装的压抑感而回复到原来的音色上,清越悠扬,就像玉珠落盘一般,而带有几分自然的温柔,这一刻听进顾宴的耳朵里,每个字就像轻叩他心弦一样。
顾宴喉结轻轻一动,抬起头,眼神已尽最大努力回复到平日的安静幽深,只可惜如果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双幽深眼底仿佛比以往更有几分不易捕捉到的闪烁、热烈。
他避开了她清澈的目光,转而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声音略显低沉:“暂时无碍。”
顿了顿,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缓和,“你...既然已经脱离了危险,就再也不需要费尽心思去遮掩自己的外表。这里与世隔绝,应该没有人跟踪。”
沈若听了有些愕然,旋即了然起来。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真实的脸颊,露出一丝带着些许无奈和疲惫的苦笑:“这些年,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没有说出为什么会终年易容掩盖真容的原因,其背后明显涉及到了错综复杂的往事与隐秘。
顾宴亦心照不宣不加追问,各有所得,修真界尤甚,探询过甚非君子之所为,亦易触及彼此忌讳。
这时,一直蹲在潭边玩水的宸儿抬起头,看到娘亲变了样子,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奶声奶气地、无比肯定地说:“娘亲好看!”
孩子纯真无邪的夸赞,使得沈若的脸上终于展现出了这段时间里第一个充满真诚和温暖的笑容。
她走了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轻声说:“就你嘴甜。”
拥有这少有的宁静和安静,三人决定暂歇。
顾宴于水潭旁寻得一块平整之岩端坐而坐,闭目静气,导引寒玉灵泉所散发精纯阴寒之气场进入体内,进一步协调、抚慰身体内由于古玉与裂谷环境所吸收的多余阳力,在修复那些断裂经脉的同时,夯实疗伤成果。
丝丝清凉在周身徘徊,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之感。
沈若领着宸儿到水潭下不远处寻找一块整洁的土地。
她先把储物袋里的干粮拿出来,在泉水里泡得软软的,小心翼翼的喂着宸儿。
看儿子小口吃饭,眼里满是柔情与内疚。安顿好孩子以后,她还单纯地吃些果腹的食物,就开始加工以前探险收集来的赤灵草。
她动作娴熟地把赤灵草拿出来,仔细端详每棵草的品相并使用专用玉刀仔细去除不必要的根、须、叶,再把它们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玉盒里保存起来,以备将来炼制赤灵融雪丹时使用。
侧脸被氤氲水汽包裹着,显得特别专注和恬静。
一时间,在这片小绿洲上,只有泉水汩汩流淌的脆响和偶有风从岩缝中吹来的微微呜咽。
氛围是这几天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和祥和。
不过在这一片宁静下,顾宴心绪远没有表面上显得那么宁静。
他虽然闭目调息,神识总忍不住,悄悄飘向旁边的一抹清丽。
他看着她俯首加工药材,纤长的睫毛投下眼睑上淡淡的影子,全神贯注。看她轻语抚慰宸儿,眉宇眼角间透露着似水柔情。
看得她不时停下,抬眼看去裂谷之上被火煞倒映在深红色天空中,眼底深处闪现着,如烟似雾般的担忧和顽强.
每个微妙的表情,每个无意的举动,都迥异于他印象中那对溶洞从容施针,对裂谷咬紧牙关,默默顽强乃至略带孤冷异化的“云道友”,它以一种奇特且完美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为生动、更具生命力且更难以被忽视的存在,卸去伪装的她似乎撩开神秘面纱一角,显露出内里更加动人的神采。
一种异样的,酥麻般的悸动,伴着灵泉清冽的味道,和那若有似无,自她而来的淡淡的药草清香,激起了他沉寂多年心湖的层层涟漪。
他无法克制地记起了昏迷中,那个紧紧握着他手,冰冷但又极其坚决的温柔。
想她不惜代价消耗本命精血,面色苍白如纸但仍执意要给他施针续命,脆弱而异常坚强的样子。
想她携幼子、扶他累赘、毅然决然闯过这块绝险之地,瘦弱但挺拔的背影。
这些影像交织着,和眼前这副倾世容颜交叠着,使顾宴心口涌起一种复杂而又难以名状的热流来,中间掺杂着感恩,内疚和赞赏,还有一种甚至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晰起来,悄悄滋长起来的感情。
顾宴慢慢睁开双眼,视线异常复杂地落到沈若正俯首收拾药材时的侧影里,幽深的眼底翻腾起各种不易分辨的心绪。
他沉默地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双眼,努力地把混乱的心事压下去,专心地治疗着。
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恢复力量以便在这个充满危机的裂谷里保护好她们母子俩。至于别的……
休养生息约莫有半个时辰吧,顾宴觉得身上的气息顺畅了许多,尽管距离愈合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是动作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
他站起身,看向沈若:“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虽灵气充沛,终不能久留。”
沈若点点头,干净利落的整理东西放进储物袋,抱起已略显睡意的宸儿。
顾宴转身看了一眼,这片带给他们片刻宁静的寒玉灵泉后,带着她们又踏进那无边赤红和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