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从沁园出来后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心一横往润园的方向走去。他本想悄悄看一眼苏未闻,没想到这人睡的却并不安稳,双手紧紧攥着被面,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这是愁什么呢?
片刻间一个人从周唯的脑海中闪过,他对紧跟在身后的华三说:“三叔,再去查查苏未闻和晋王府的关系,查细些。”
华三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刻答应下来,而是罕见的严肃起来:“王爷已然及冠,可有娶妻的打算?”
周唯心下一惊,他自己都是才弄明白这些不同寻常的心思,华三这么神经大条的人是怎么一眼看穿的?
“三叔,苏未闻的事跟我娶妻有什么关系吗?”
华三看着周唯从一个小奶娃长到现在,周唯待他亲近,便壮着胆子道:“有,您对苏公子的关心已经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周唯嗤笑一声,看着华三说:“三叔你就别装了,你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
“王爷!”尽管有所猜测,但周唯就这么坦荡荡地说出来还是让华三难以接受,他紧咬牙关道,“请王爷三思!”
“这种事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怎么三思?”
华三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实在不忍心周唯踏上这么一条路,于是极力劝阻道:“王爷,让苏公子离开吧,他在江南有家,又不是真的无家可归,而且他有什么目的我们根本无从知晓……”
“所以才需要你去查啊。”
“王爷!”华三对周唯的油盐不进很是恼怒,索性头一扭,抱着剑蹲在墙角说,“您另派人去查吧,我就算能查到也不会告诉您真话,与其惹您怀疑,还不如别让我做这事!”
周唯知道华三是个直脾气,倒是没多在意他的态度,只挥了挥袖子说:“那就不劳烦三叔了,查个人而已,也不是非你不可。”
华三震惊地抬头看着周唯,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王爷这是何意?您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怀疑我!”
“不是你自己不接这活儿的吗?”周唯无奈,敢问普天之下有谁敢拒绝他的指令?
然而华三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一门心思觉得周唯不相信他了,气的满脸通红,气冲冲地扭头就走,临出门时还不忘威胁道:“我会让老九来跟您谈的!”
事实上这句话还真是让周唯头疼,华九是周旻的心腹,沈清瑶非常信任他,他虽是暗卫,可权力却没有边界,上到王侯下到士兵,无论是谁都会给他三分薄面,连带着周唯这些年都有些怵他。
倒不是他多凶神恶煞,相反,华九长得一表人才,年轻时见谁都是笑模样,嘴甜讨人喜,性子也率真活泼,在街上走一圈能收到不少姑娘家丢来的花手帕。
可自从七年前,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总是装着千斤重的心事,保护沈清瑶和周唯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活像一只战战兢兢的老母鸡,这一度让周唯很是困扰。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动了心,他恐怕真做得出掘了苏家祖坟,把人家查个底儿掉的事。
不过此时的华九正躲在山里练兵,应该没什么闲工夫管这些吧……周唯心想。
苏未闻昏睡了很久,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迦止国饿殍遍地,他母亲被一刀抹了脖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痛苦不堪,他流离失所跟着赫连昭阳东躲西藏……一幕幕在他脑中循环,就像索命的恶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而造成这一切的人……
“周唯……周唯!”
苏未闻大喊着周唯的名字惊坐起,恰好赶上周唯闻声推门而入,他没来得及掩饰的恨意就那么赤裸裸印在了周唯眼中。
“你……做噩梦了?”周唯试探地问。
“嗯,”苏未闻冷静下来,大脑一片混乱中也不知该如何维持他的谎言,只好敷衍道,“梦到你要杀我,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周唯走上前开玩笑地说:“梦都是反的。”
本想趁机试试苏未闻的心思,没想到却听对方说:“我可不敢杀你。”
周唯愣了一瞬然后放声大笑起来:“你还真是真是别具一格。”
苏未闻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赶忙找补道:“王爷别跟病人计较,我许是烧坏了脑子。”
“是么,本王看你可聪明的很,”周唯走上前很自然地摸了摸苏未闻的额头,“嗯,烧退了。”
“还未谢过王爷,多谢王爷施救。”
周唯在屋里转悠一圈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摆摆手道:“无妨,你是我带回府的客人,总不能让你出了岔子。”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苏未闻闭目养神,周唯坐在一旁把玩自己的佩剑。
许久之后苏未闻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周唯手中的剑说:“王爷的这把剑跟漠北王府二小姐的那把很像。”
“哦?这你都能看出来?”周唯握着手中的剑笑了笑说,“这是漠北王府的传家宝,姑母那把是舅公给的,而这把,是皇祖母给父皇,父皇又留给本王的,如今也是个老古董了。”
苏未闻面露讥讽,语气却十分平常:“果然剑还是需要血来喂。”
“苏公子,为何本王总觉得你对战争非常抵触?当然,本王也不喜战,可看你对战争的厌恶,仿佛你就是亲历者一般,本王能知道为什么吗?”
“没什么,”苏未闻按着之前早已编好的说辞道,“我母亲是西域人,小时候有人带我去过西域,正赶上两军交战,差点活不下来,自那时起就怕了血流成河的场景。”
怪不得话里话外都带着对将门的鄙夷和不屑,合着是把他们当始作俑者了。
周唯没再辩解什么,行伍之人只需忠于自己的国家,若时刻顾及敌方生死还怎么打仗?奈何苏未闻在西域受到的创伤太深,不一定能听得进去,所以他索性选择闭口不答。
谁知苏未闻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直勾勾盯着周唯问:“王爷觉得战争的意义在哪里?成王败寇,败者难道就应当被毁灭,被践踏吗?”
“普天之下谁不想扩张领土,占一席之地?弱肉强食,既然敢挑衅就要承受失败的风险,难道因为弱小,就能随意侵略他国?因为弱小,就可以在战败后摆出弱者姿态,以求韬光养晦卷土重来?因为弱小,别国就需无止境的容忍它的挑衅而不反击?”周唯顾不上自己刚刚萌生的情意,盯着苏未闻反问,“苏公子觉得,这样公平吗?”
苏未闻咬紧牙关,声音都不自觉带了些颤抖:“那为何要屠城?百姓何辜!上位者一时兴起,难道所有人都应该为此付出代价?究其根本,始作俑者凭什么置身事外!”
周唯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苏未闻说:“本王这才明白,苏公子原来是对我族心存怨念啊。”
“就事论事而已,我怎敢妄议您的家族?”
“苏公子既然开了这个头就应当坦诚布公一些,本王又不会治你的罪,”周唯嘲讽似的笑了笑,“父皇的决定的确有失偏颇,可若他真让人屠了城,迦止国那屁大的地方早就寸草不生了,还能留一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还有……”
周唯突然弯下腰与苏未闻对视,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一字一顿道:“苏公子道听途说也得有些依据,迦止国内斗不断,有人借父皇的名义行屠城之事铲除异己也不是不可能,你我既不是亲历者,也不是知情者,就不要如此指责任何一方,否则真相一旦揭开,你这些个悲天悯人的善心又该往何处安置?”
说罢不等苏未闻回应,周唯便转身出了房间,待到门口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说:“先人既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本王亦无所畏惧,苏公子若想伸张正义,本王随时恭候。”
周唯也没想闹到这地步,只是苏未闻不知道抽什么风,揪着那些往事不放。迦止国如果不害得沈清风身首异处,周旻又怎会下令西征?苏未闻身为大周子民,心怀苍生,看到哀鸿遍野难掩怜悯自然无可厚非,对周家人有不满也不是不可理解,可他明里暗里指责周旻昏庸暴虐,残忍嗜杀,为人子者,怎么还能忍?
苏未闻怒上心头也没有服软,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周唯摔门而出,做得了却说不得,都是执政者只知堵他人之口的把戏罢了!周唯不愧是周旻的亲儿子,跟他爹一样冷漠无情!
“王爷要去哪儿啊?”华三叭叭叭跟在周唯身后问个不停,“王爷可是跟苏公子吵架了?王爷要把他赶出去吗?王爷是不是听进去我的话了?”
华三言语中的幸灾乐祸想掩饰都掩饰不住,周唯忍无可忍,停住脚步道:“本王去哪儿要你管!”
“此话怎讲?”华三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气冲冲要去找华九告状的事,瞪着眼睛无辜地说,“我十四岁起就奉命保护您和太后娘娘,十八年来从未敢松懈分毫,王爷去哪儿我自然是要管的。”
“三叔,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
华三叹了口气说:“苏公子在江南的时候跟周晋黏黏糊糊牵扯不清,后来晋王府的庶子周思看上了他,想方设法把人掳走……总之那件事后苏丞相就把苏公子送到了漠北。王爷,苏公子绝非善类,您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吧。”
周唯眉头越皱越紧,他也没想到苏未闻的背景会这么复杂。
“那他说有人要杀他是怎么回事?”
“是晋王派的人。那事闹得不小,为保周思,晋王封了不少人的口,连带着想一起解决了苏公子,要不是周思贼心不死,一路追去了漠北,估摸着苏公子也活不到现在,”华三不知道这时候说这些话到底合不合适,但他不想再骗周唯,只好一股脑全告诉他,“苏丞相接受了晋王的条件,同意以这个儿子为筹码换取在朝堂上的支持,所以,苏公子说的另一群杀他的,很可能是苏丞相的人。”
周唯震惊之余还夹杂着一些心疼,他冷笑一声:“苏丞相给皇兄表忠心,私下里却想要晋王的支持,他怎么不索性来向我示好?这样找死岂不是更快?”
华三心下一紧,忙道:“王爷!江南,皇城,晋王,您可千万不能掺和进去。”
周唯盯着院中的老榕树,想象着苏未闻靠在那里诉说心事的样子,心不在焉道:“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