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心带回的消息,并未让林砚感到意外,反而印证了她的某种预感——如陈继明这般将一生浸淫于一项技艺,并达到巅峰的匠人,其精神世界早已与那纵横交错的经纬融为一体,世俗的商业逻辑在此地注定寸步难行。要叩开这扇门,需要的不是商业计划书,而是一把能与之灵魂共振的钥匙。
她没有丝毫耽搁,次日清晨便搭乘最早的航班飞抵苏州,与沈砚心汇合。她没有带去更厚的方案,只在随身的包里,放了一本她私人收藏的、印刷极其精良的宋代缂丝图册,以及一颗沉静而坚定的心。
再次站在那扇静谧的木门前,林砚深吸了一口江南湿润的空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依然是陈继明师傅。他看到门外的林砚和沈砚心,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中的疏离依旧,但似乎对林砚的亲自到来,有了一丝微乎其微的讶异。
“陈师傅,冒昧再次打扰。”林砚微微躬身,语气温和而敬重,“我是林砚,‘非遗纪元’的创始人。听闻沈老师前日拜访,受益良多,有些关于缂丝的问题,心中困惑,思来想去,觉得唯有向您请教,方能解惑。故而冒昧前来,还望您不吝赐教。”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完全将自己置于一个求学问道的后辈位置,只字未提“合作”、“项目”。
陈师傅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吧。”声音依旧平淡,但至少,门开了。
依旧是那个充满蚕丝气息的工作室,缂丝木机上,那幅绶带鸟梅花图似乎又多了几分神采。林砚没有急于坐下,而是被木机旁一个搁架上几件半成品和工具吸引。她缓步走近,目光专注地掠过那些不同型号的梭子、拨子,以及几片试织的色样小样。
“陈师傅,”她指着其中一片运用了极其复杂的“戗色”技法,使色彩呈现出自然渐变过渡的小样,轻声问道,“这片戗色的过渡如此平滑自然,仿佛水墨渲染,晚辈猜想,这除了对色线分寸的精准拿捏,是否更依赖于手感的微妙控制和纬线密度的心算?”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技艺的核心深处,绝非外行人能提出的。陈师傅原本淡漠的眼神里,终于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他走到林砚身边,看着那片小样,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讲解的意味:“手感固然重要,但更关键在‘算’。经线密度恒定,每一色纬线穿行的次数、与其他色线交汇的角度,决定了最终色彩的浓淡与边界。心中有数,手下才能有度。”
“所以,缂丝之妙,不仅在于‘织’,更在于‘谋’。”林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势从包里取出那本宋代缂丝图册,翻到一页着名的《莲塘乳鸭图》高清细节图,“您看这宋缂的莲瓣,色阶丰富却毫无滞涩之感,这种‘活’气,是否正是因为匠人在‘谋’之时,已将物象的气韵流动,预先织入了经纬的布局之中?”
她没有问市场,没有问合作,而是直接切入到了缂丝技艺最核心的审美与哲学层面。
陈师傅接过图册,戴着老花镜仔细看了许久,手指轻轻拂过印刷精美的图片,仿佛能触摸到千年前的丝线。他抬起头,看向林砚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打量。“你看得懂?”
“略知皮毛,不敢说懂。”林砚谦逊地回答,眼神却明亮而坦诚,“但我相信,任何顶级的技艺,其终极指向都是相通的美与道。缂丝的‘通经断纬’,在我看来看,恰似一种人生的隐喻——人生有必须遵循的‘经线’(规律、底线),但在其框架之内,我们仍可以用不同的‘纬线’(选择、创造),去编织出独一无二的、属于自己的生命画卷。这本身就是一种极深的智慧。”
这番话,似乎轻轻触动了陈师傅内心某种柔软的东西。他沉默良久,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缂丝木机,缓缓道:“很多人都说它值钱,是‘织中之圣’。但很少有人去想,它为什么‘圣’。它不是快,是慢;不是加法,是取舍;不是覆盖,是镂刻。它逼着你,必须沉下心来,一点一点,把时间和自己,都织进去。”
“正是如此。”林砚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共鸣,“我们想做的,就是让世界看到这种‘慢’,这种‘取舍’,这种‘镂刻’的价值。不是让它变得更快、更廉价,而是要让更多人明白,为什么它值得这么‘慢’,为什么这种‘慢’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奢侈。”
她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层的目的,但角度却完全不同:“陈师傅,您守护这门技艺一辈子,让它得以完整地传承至今。但您是否想过,除了将它作为珍贵的文物或顶级的艺术品供奉起来,我们是否还能为它找到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能够与之对话的舞台?让那些习惯了快节奏、工业化审美的人,也能有机会,被这种极致的‘慢工出细活’所震撼,从而真正理解它背后所代表的文明厚度?”
林砚的目光灼灼,充满了真诚与一种近乎使命感的热情:“我们接到邀请,明年将前往巴黎,参加国际顶级的当代设计与手工艺展。我们想带去的,不是对传统的简单模仿,而是像缂丝这样,根植于我们最深厚的文化土壤,同时又展现出强大当代生命力的技艺和作品。我们想让世界知道,东方的奢侈,不在于Logo,而在于这一寸一寸织就的时间里,在于这穿梭往复的匠心坚守里。”
她没有给出具体的合作方案,没有谈论分成比例,她只是在描绘一个愿景,一个让古老技艺在当代世界重新焕发荣耀的梦想。
陈师傅久久没有说话。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和天井里兰草的寂静。他走到缂丝机前,苍老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经线,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遥远的景象。
“巴黎……”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分量。终于,他转过身,看向林砚,那双看惯世事浮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砚的身影。
“你……仔细说说看。”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语气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冷淡,而是带上了一种审慎的、愿意倾听的平和。
林砚知道,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她用真诚与共情,撬开了一道缝隙。
第23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