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独立制表师皮埃尔·莫雷蒂和一位来自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材料科学的专家汉斯·穆勒,在三天后抵达了云南建水这个偏僻的小巷。他们的到来,像两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王铁山师傅平静而封闭的世界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初次见面,气氛难免有些凝滞。皮埃尔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装满精密仪器的箱子;汉斯则是一身户外装扮,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材料的好奇。而王铁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叼着烟斗,沉默地站在他那堆充满岁月痕迹的工具前。语言、文化、知识体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仿佛是一道天堑。
沟通从最基础的开始,依靠沈砚心不厌其烦的转译。皮埃尔首先用高倍放大镜和微型测量仪仔细检查了所有失败的表盘样品,又观察了王铁山完整的制作过程。汉斯则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走银药”的样本和废弃的铜银复合碎屑,准备进行初步的成分分析。
问题很快被精准定位。
“王师傅的技艺本身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在手工层面是大师级的。”皮埃尔通过沈砚心转达,语气带着对纯粹手艺的尊重,“但问题在于,腕表的要求是‘工业化’的精密和稳定,这与手工的‘唯一性’和‘不确定性’存在根本矛盾。”
他指着表盘中心轴孔的位置:“传统工艺在这里预留孔位再进行‘走银’,金属内部应力在加热冷却过程中无法均匀释放,必然导致变形。这是物理规律。”
汉斯也给出了他的初步分析:“铜胎和银丝的纯度、比例,以及‘走银药’的成分,决定了最终复合界面的结合强度和氧化发色的效果。目前的配方可能适用于大件器物,但在追求极致薄型化和精密化的表盘上,表现不稳定。”
王铁山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应力”、“复合界面”、“氧化发色”,眉头越皱越紧。他能感觉到对方说得有道理,但这些道理与他传承自祖父、父亲的那套“火里求财,手中夺艺”的经验体系格格不入。他固执地认为,失败只是因为自己“火候”还没掌握到极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出现了近乎鸡同鸭讲的局面。
皮埃尔试图用图纸和公式解释如何通过改变孔位结构来分散应力,王铁山只是摇头,用浓重的方言说:“老祖宗的法子,孔就是最后打的,改了就不是乌铜走银了。”
汉斯建议尝试调整铜银比例或添加微量合金元素以增强结合力,王铁山更是直接背过身去,摆弄他的风箱和炉火,嘟囔着:“秘方动不得,动了,魂就没了。”
合作陷入了僵局。皮埃尔和汉斯面露无奈,沈砚心焦急万分,徐薇则冷眼旁观,她知道,强行灌输毫无意义,必须找到一个双方都能理解的“共同语言”。
转机出现在第二天下午。皮埃尔没有继续纠缠于技术讨论,而是饶有兴致地拿起王铁山工作台上一个完成了一半的乌铜走银茶叶罐,仔细端详着上面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他看着银丝如何在乌黑的胎体上流畅地“走”出每一片叶脉,每一朵花瓣,那精确到毫厘的錾刻和浑然天成的融合,让他这个见惯了精密齿轮和擒纵机构的人,也忍不住发出惊叹。
“太不可思议了,王师傅。”皮埃尔通过沈砚心说道,语气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这不需要任何机器,全靠您的手和眼睛。这种对线条和空间的掌控力,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精准’。”
王铁山抬起眼皮,看了皮埃尔一眼,没说话,但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丝。
皮埃尔放下茶叶罐,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一个透明亚克力盒子,里面是他亲手制作的一个复杂陀飞轮机构。他轻轻上链,那精密的框架开始旋转,大大小小的齿轮相互咬合,发出极其细微而规律的“嘀嗒”声,如同心脏在跳动。在放大镜下,每一个零件都光洁无比,严丝合缝。
“王师傅,您看。”皮埃尔将放大镜递给王铁山,“这是我们制表师追求的‘精准’。它和您的‘精准’,不一样,但目标是一样的——在方寸之间,创造秩序和美。”
王铁山迟疑了一下,接过放大镜,凑过去看。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入了那个高速旋转的、充满机械美感的微小世界。他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仿着齿轮的转动。
沈砚心趁机轻声说:“王师傅,皮埃尔先生和汉斯先生不是来改变乌铜走银的,他们是来帮它,在保持自己灵魂的前提下,能够稳稳地‘走’进手表这个更小的天地里。就像您需要合适的工具才能錾刻出好线条一样,我们现在也需要找到适合表盘的‘新工具’。”
王铁山缓缓直起身,目光在皮埃尔的陀飞轮、汉斯带来的材料分析报告,以及自己那些失败的表盘之间来回移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走到炉子前,夹起一块烧红的铜片,放在铁砧上,却没有立刻锻打。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缓慢:“你们说的……那个‘应力’,是不是就像这铜片,热的时候软,冷的时候硬,硬打,它就要扭?”
汉斯立刻点头:“是的,王师傅!非常形象的比喻!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方法,让它在‘软’的时候,就把该固定的形状固定下来,或者引导它往我们希望的方向‘扭’。”
共同的语言,终于在具象的比喻中找到了。
接下来的工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王铁山不再排斥沟通,他开始尝试理解那些术语背后的物理意义。皮埃尔不再执着于改变核心工艺,转而设计了一个极其精巧的、带有多点定位和微调功能的专用夹具,可以在“走银”过程中牢牢固定表盘坯料,最大限度地抑制变形,并允许在最后阶段进行微小的平整度校正。同时,他重新设计了表盘与机芯的固定结构,采用了一种悬浮式缓冲连接,避免刚性接触传递应力。
汉斯则与王铁山一起,在绝不透露核心“走银药”配方的前提下,通过调整辅助溶剂的成分和热处理曲线,微妙地改善了银线与铜胎在薄型状态下的结合强度与均匀性。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磨合过程,充满了无数次的失败和微小的调整。但方向对了,希望就在眼前。王铁山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有时甚至会主动拿着一个半成品,用生硬的普通话夹杂着方言,向皮埃尔和汉斯询问意见。
古老的经验智慧与现代的科学理性,在无数次碰撞后,终于擦出了火花。当第一块平整度达标、纹路清晰、银线牢固,并且能与机芯完美结合的乌铜走银表盘样品,在王铁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最终完成时,工作室里爆发出一阵短暂的、充满成就感的欢呼。
王铁山拿着那块在灯光下泛着乌黑光泽、银丝如星河流淌的表盘,看了许久,然后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郑重地接过,用仪器检测后,对王铁山竖起了大拇指。
王铁山脸上,露出了这个项目启动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舒展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骄傲,有释然,还有一种跨越了隔阂的理解与尊重。
技术的难题,在传统与现代的激烈碰撞后,终于被攻克。而由此诞生的,不仅仅是一块合格的表盘,更是一种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合作模式。
第11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