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最后一份关于“国民非遗课堂”月度增长数据的ppt刚刚播放完毕。
屏幕上亮眼的曲线还在微微闪烁——过去三个月,新增用户百分之四十,营收增长百分之六十五,十座新城市的校区陆续开业。一股压抑着的兴奋在空气里流动,几个项目经理的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上扬。
运营总监周锐松了松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身体前倾,靠近麦克风,声音里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沉稳:“数据大家都看到了。‘国民非遗课堂’的模式已经得到彻底验证,市场反馈极其热烈。我认为,下一阶段的战略核心,应该是抓住这个窗口期,全力下沉,快速覆盖全国主要二线城市,甚至考虑向消费能力强的三线城市渗透,进一步巩固我们在大众市场的绝对领先地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林砚身上,语气加重:“我们必须快,必须在更多模仿者反应过来、用资本烧钱抢占市场之前,把我们的规模壁垒筑到无人能及的高度。我提议,启动‘百城计划’,在未来十二个月内,将我们的校区数量翻两番。”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是赞同和跃跃欲试。高速扩张,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更大的版图,更耀眼的业绩。资本的青睐,市场的呼声,似乎都在将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公司推向一条唯快不破的跑道。
就在这时,林砚轻轻敲了敲桌面。
议论声平息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她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凝重。她没有看周锐,而是将视线投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在笔记本上描画着某种复杂纹样的沈砚心。
“数据很好,扩张也很必要。”林砚开口,声音清晰,不高,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是,各位有没有想过,我们‘非遗纪元’的天花板,仅仅在于开多少家课,吸引多少名体验用户吗?”
她操作电脑,切换了ppt。
屏幕上,出现的不再是增长曲线,而是几张对比鲜明的图片。一边是李阿婆在云南古镇那间昏暗作坊里,对着染缸沉思的侧影,布匹上沉淀的蓝靛色深邃如海;另一边,是巴黎某奢侈品旗舰店璀璨灯光下,陈列在丝绒垫上、标价数十万的一款限量版手袋,其设计元素,隐约能与某种东方古老的纹样产生呼应。
“我们成功地让非遗走进了普通人的生活,让它变得亲切,变得可以触摸、可以体验。这是我们了不起的成就。”林砚的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但我们是否也在无意中,将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极致美学的技艺,禁锢在了‘体验’、‘兴趣’、‘平价’的框架里?”
周锐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林砚的手指指向那张奢侈品手袋的图片,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为什么,同样源于手工,同样承载着文化叙事,甚至我们的技艺远比它们更复杂、更富有精神性,我们的传承人耗费数月乃至数年心血的作品,其价值却无法获得对等的认可?为什么定义奢侈、定义顶级审美的话语权,始终不在我们手中?”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先前那种膨胀的兴奋感,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泄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考,以及一丝不安。
林砚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抛出了她思考已久的战略构想:“所以,在巩固大众市场基本盘的同时,我正式提议,启动我们公司的下一个核心战略项目——创建一个全新的、定位于顶级奢侈品市场的子品牌。”
她身后的ppt翻页,两个磅礴大气又极具东方韵味的书法字体出现在纯黑的背景上——
天工集
下面一行小字注解:甄选东方至臻手艺,缔造当代传世之作。
“天工集的使命,不是简单地售卖非遗产品,而是要挖掘、提炼并彰显非遗技艺本身无与伦比的‘手工稀缺性’和深厚的文化价值,将其转化为这个时代最具收藏价值和使用价值的高端物品。我们要做的,是让苏绣的细腻光华、缂丝的雕琢镂刻、乌铜走银的神秘深邃……站上全球奢侈品的巅峰,与世界最顶级的品牌对话,重新定义何为‘奢侈’,何为‘美’。”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随即,周锐第一个出声,他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和极力克制的反对:“林总,我理解您的理想。但是,这是否太冒险了?奢侈品行业水有多深?品牌建设周期有多长?投入有多大?我们刚刚在大众市场找到成功的节奏,现金流刚刚稳定,应该集中所有资源,巩固我们的核心优势,而不是分散精力,去一个完全陌生、且成功率极低的领域冒险!这会严重拖慢我们‘百城计划’的进度!”
他的质疑直接而现实,代表了许多务实派高管的心声。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却坚定,来自沈砚心。
“我反对这个项目。”沈砚心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周锐那种商业上的顾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非遗技艺的灵魂,在于其与特定社群、特定生活方式、特定精神信仰的连接。将它们从原有的文化土壤中剥离出来,包装成取悦精英阶层的‘奢侈品’,这是一种戕害。我们可能会为了迎合所谓的‘国际审美’和市场需求,扭曲技艺的本真,简化其复杂的文化内涵,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披着非遗外衣的空壳。我担心,‘天工集’最终会变成对传承技艺的一种背叛。”
她的反对,源于文化守护者的纯粹与警惕,直指项目的伦理核心。
一时间,会议室里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种反对声音。一种以周锐为代表,担忧商业上的冒进;一种以沈砚心为代表,忧虑文化上的异化。
林砚站在投影前,光影在她脸上明暗交替。她预见到了阻力,但没料到会如此尖锐和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看着周锐,语气沉稳:“周锐,你说得对,奢侈品行业确实门槛极高。但正因为难,一旦成功,为我们建立的将不只是商业壁垒,更是文化高度的壁垒。‘国民非遗课堂’是我们的根基和血脉,必须持续发展;但‘天工集’,将是我们的皇冠和明珠,它决定了我们这个‘非遗帝国’最终能够达到的高度。这两者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
她顿了顿,转向沈砚心,目光真诚而恳切:“砚心,你的担忧,正是‘天工集’项目能否成功的关键。我们不是要剥离,而是要‘转译’和‘升华’。不是讨好精英,而是向世界证明,我们东方传承千年的技艺和美学,本身就具备顶级的价值。这需要你,需要所有真正懂它的人来守护它的灵魂,确保我们在每一个环节,都保持对技艺和文化的最高敬意。这比简单地将它们束之高阁,是更艰难,但也更有意义的守护。”
林砚走到会议室前方,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过全场:“我知道前路艰难,知道质疑有理。但如果我们只满足于做一个成功的‘非遗培训班’,如果我们不敢去触碰那个定义价值和审美的金字塔尖,那么我们所畅想的‘非遗帝国’,永远缺少最辉煌的穹顶。”
“‘天工集’,必须做。”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不仅是一次商业冒险,更是一场文化征程。我们需要用世界听得懂的语言,讲述东方的故事,证明我们文明的价值。这,才是‘非遗纪元’真正的星辰大海。”
会议在一种凝重而充满张力的气氛中结束。没有人立刻表态支持,但所有人都被林砚描绘的宏大图景和坚定决心所震撼。转型的决心的种子已经播下,但它将面临的是商业逻辑与文化坚守的双重暴风雨洗礼。
第10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