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美院藏在本市的老城区,与几步之遥的商业区仿佛隔着一个时代。林砚按照导航拐进一条梧桐树掩映的安静街道,红砖墙的老建筑爬满了常春藤,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
沈砚心的工作室在一栋苏式老楼的顶层,需要穿过一条光线昏暗、堆满石膏像和废弃画框的走廊。林砚叩响那扇虚掩的、漆皮斑驳的木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但略显疏离的声音。
推门而入的瞬间,林砚仿佛闯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奇异世界。宽敞的空间里,北面巨大的窗户投下充足的自然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靠墙立着巨大的书架,塞满了精装画册和古籍,更多的是各种林砚叫不出名字的器物、布料样本和半成品。一个榫卯结构复杂的木质模型占据了一整张工作台,旁边散落着刻刀和砂纸。另一张桌上,则铺陈着一些色彩斑斓的织物碎片,旁边放着显微镜和色卡。
沈砚心就站在那张摆满织物的桌子旁。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素色的亚麻衬衫,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小小的绣片,对着光仔细看着,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纹路。
“沈老师,打扰了。”林砚出声,尽量不惊扰这份沉浸。
沈砚心抬起头,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旁边的两张旧沙发。“坐。”他自己也走过来,坐下,姿态自然,没有任何客套。
林砚坐下,快速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没有太多现代化的装饰,却充满了“物”的存在感,每一件似乎都在诉说着时间和手艺的故事。
“林小姐在邮件里提到的项目,我有些兴趣。”沈砚心开门见山,他的声音平稳,没有太多起伏,“你说,是关于文化传承与商业创新。很多找我来谈合作的,开场白都差不多。”他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观察。
林砚感受到了他那种学者式的直接和潜在的审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急于抛出自己的计划书,而是反问道:“沈老师,在您看来,像您手边这样的传统技艺,比如刺绣,比如您研究的那些榫卯、陶瓷,它们在今天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沈砚心似乎没料到她会先提问,略一沉吟,推了推眼镜:“是‘时间’。是‘手’与‘心’在材料上留下的、不可复制的痕迹。是物与人之间建立的一种有温度的、缓慢的连接。这与工业化、标准化、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现代商业逻辑,本质上是相悖的。”他顿了顿,看向林砚,目光锐利,“所以,我很想知道,林小姐打算如何调和这种本质上的矛盾?或者说,你的‘商业创新’,打算从哪里入手,而不至于损伤这些技艺本身脆弱的‘魂’?”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林砚没有回避,她迎上他的目光,将从云南带回来的那块李阿婆的扎染布——那块浸染着不规则蓝白纹样、触手温润的布——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旧木茶几上。
“沈老师,请看这个。”
沈砚心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那块布,指尖摩挲着布料的纹理和染色的过渡区域,眼神里流露出专业性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是云南一位姓李的阿婆做的扎染。”林砚的声音放轻了些,“她守着这门手艺几十年,但现在,她的作品在本地市集,只能卖几十块钱,还常常无人问津。而几步之遥的国际品牌店里,一条机印的、带有类似‘民族风’元素的丝巾,标价几千元。”
沈砚心摩挲着布料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您说的‘魂’,我完全认同。”林砚继续道,语气诚挚而有力,“但我亲眼看到,承载着这些‘魂’的传承人,正在因为现实的窘迫而失去尊严,甚至失去传承的动力。如果我们只将这些东西供奉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或者仅限于极小圈层的欣赏,那么它们的‘魂’,会不会随着最后一位传承人的老去而真正消散?”
沈砚心沉默着,将那块扎染布小心地放回茶几上,动作轻柔。
“我的想法可能很幼稚,”林砚自嘲地笑了笑,但眼神依旧坚定,“但我认为,商业不一定是毁灭性的洪水。它也可以是一种媒介,一种翻译器。我们需要做的,不是让手艺去迎合商业,而是构建一种新的商业范式,去识别、去呈现、去放大您所说的那种‘时间’和‘手温’的价值。让市场,愿意为这份独特买单。”
“翻译器?”沈砚心重复了这个词,似乎觉得有些意思。
“是的,翻译器。”林砚点头,“把传承人指尖的技艺和背后的文化密码,‘翻译’成现代消费者能够理解、欣赏并渴望拥有的价值。这需要设计,需要包装,需要讲故事,更需要一个稳定、公平的商业平台来保障这种‘翻译’的准确性和可持续性。”
她终于拿出了那份计划书,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初步构想,我称之为‘非遗联盟’。我们不是要去改变技艺本身,而是要改变它被看见、被估值的方式。我们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来确保在这个‘翻译’的过程中,技艺的‘本真性’不会被曲解,文化的内核不会被亵渎。”
沈砚心接过那份不算太厚的计划书,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指抚过封面。他再次看向林砚,目光中的审视淡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深思。
“李阿婆……后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我们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合作协议。我帮她重新设计包装,挖掘她和她技艺的故事,尝试通过新的渠道进行推广。”林砚回答,“第一步,是计划在她当地开设一个小型的体验课。”
沈砚心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工作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和室内古老座钟轻微的滴答声。
他终于翻开了计划书,开始一页页仔细阅读起来。他的阅读速度很慢,时而停顿,手指在某一行字或某个数据上停留片刻。
林砚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或许不是最快能带来商业扩张的伙伴,但他的认可,对于“非遗联盟”能否立得住、走得远,至关重要。
他不仅仅是第一位候选人,更是她理想模型中,那块不可或缺的、沉静而坚硬的基石。
第2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