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将巷子照得透亮,方才那声“试试”带来的振奋余温尚未在林砚心中完全散去,她便敏锐地察觉到,李阿婆紧攥着那份计划书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老人脸上的神情,并非全然是接纳新事物的喜悦,反而像一层薄雾般,迅速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迟疑与凝重。
那声“试试”,更像是一句出于对林砚个人好感而勉强给出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许可。几十年来在底层市场摸爬滚打形成的自我保护本能,此刻正疯狂地拉响警报。
阿婆没有看林砚,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双被蓝靛浸透、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上,仿佛要从这双劳作了一辈子的手里,寻找答案和勇气。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涩然:
“姑娘……不是阿婆不信你。”她先定了性,怕伤了林砚的心,“你是个好姑娘,心善,有见识。可是……”
这个“可是”后面,藏着太多的辛酸往事和根深蒂固的担忧。
“我活这么大岁数,见过不少……说是来合作的人。”她开始缓缓诉说,语调平缓,却像在揭开陈年的伤疤,“早些年,也有外面来的老板,说得天花乱坠,要包我的货,要订好多。结果呢?压价压得比市集上还狠,要不就是东西拿走了,钱拖个一年半载,最后人找都找不到了。”
她抬起眼,看向林砚,那眼神里充满了过往伤痕留下的警惕:“还有的说要帮我‘改进’,拿我的布,用他们的机器加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说是能卖高价。可那还是我的扎染吗?味道都变了!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不能在我手里糟蹋了。”
这才是她最核心的恐惧——技艺的异化与主导权的丧失。
“你这计划书上说的‘品牌’,‘分成’,‘分红’……”阿婆费力地理解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眉头紧锁,“听着是挺好。可阿婆没念过什么书,不懂这些。我就怕……怕到时候,我这染布的手艺,还是我的手艺吗?怕我这染缸,还得听别人的指挥?怕忙活半天,结算的时候,账本我看不懂,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她的担忧朴实而尖锐,直指合作中最可能出现的陷阱:技艺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自身沦为失去话语权的生产工具,以及在复杂的财务结算中处于被动挨宰的境地。
林砚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她没有因为阿婆的疑虑而感到挫败,反而更加肃然起敬。这份疑虑,并非顽固不化,而是源于对自身技艺近乎信仰般的守护,以及漫长岁月里积累的、对商业风险的深刻认知。阿婆不是在拒绝机会,她是在用自己全部的人生经验,小心翼翼地评估着这份机会背后可能隐藏的代价。
她看着阿婆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没有急于用空洞的承诺去反驳,而是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理解。
“阿婆,您的担心,我全都明白。”林砚的声音放缓,极其认真,“您说的那些事,确实让人寒心。您守护了一辈子的手艺,就是您的命根子,绝不能变味,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发誓。”
她拿起计划书,翻到关于分工和产品核心的条款:“您看,这里白纸黑字写着,产品的‘魂’——也就是怎么染,用什么染,染成什么样——永远由您说了算。我们带来的设计师,只负责让它的‘外表’更符合现在城里人的喜好,比如包装得更体面,或者在保持扎染本质的前提下,开发一些新的、好卖的款式,但绝对不会动您最核心的技艺。如果任何改变您觉得不合适,我们就不做。这一点,可以清清楚楚写在合同里。”
接着,她指向收益部分:“关于钱的事,您更不用担心。保底收入是固定的,每个月按时打到您卡里或者付您现金,雷打不动。销售分成,每一笔卖了多少钱,进了多少账,都会有详细的记录,我可以每次都对给您听,您也可以让识字的邻居帮您看。至于品牌分红,那是长远的事,但只要我们做大了,账目一定是公开透明的,绝不会糊弄您。”
为了让阿婆更直观地理解,林砚甚至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App:“阿婆,我们简单算一下。就以您现在一条围巾卖五十块算,您一个月辛苦下来,可能也卖不了太多。但如果按我们计划的,把价格提到它该有的位置,比如两百块一条,就算一个月只卖出去三十条,您能分到的钱,可能就比您现在一个月挣的还多,这还不算保底的那部分。”
她一边说,一边在计算器上按出数字,递给阿婆看。虽然阿婆对手机操作不熟,但那清晰的数字对比,具有最直观的说服力。
林砚放下手机,目光诚恳地看向阿婆:“阿婆,我不是来占您便宜的商人。我是真心觉得您的手艺是宝贝,不该被埋没。我想做的,是和您一起,把这宝贝的价值发掘出来,让它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回报。您出您最珍贵的手艺和经验,我出我的力气、想法和资源。我们是合伙人的关系,是互相成就。”
巷子里有短暂的沉默。风吹过,晾绳上的蓝色布匹轻轻摆动,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李阿婆听着林砚条理清晰、充满诚意的解释,看着她清澈见底、毫无躲闪的眼神,再对比计算器上那些实实在在的数字,心中那块坚硬的疑虑之冰,开始一点点地融化。
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也需要扎实的、可感知的细节。林砚没有回避问题,而是正面回应,并给出了具体的保障方案。这让阿婆感觉到,这次的“合作”,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
她依旧没有立刻点头,但紧攥着计划书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那沉重的、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忧色,也淡去了些许。
“合伙……人?”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苍老的眼中,第一次对这份陌生的关系,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憧憬的、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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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