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穿过医院走廊尽头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被这光线稀释,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某个病房飘出的粥米香气,竟生出几分人间烟火的平和。
林晓出院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晴朗的周三。
手续是林晚提前一天就办好的。她站在病房里,看着护工熟练地收拾着妹妹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几件舒适的棉质衣物,那本翻旧了的童话书,还有窗台上那几盆被她照料得绿意盎然的绿萝。不过短短数月,这个空间曾承载了太多的绝望、挣扎和小心翼翼的期盼,如今终于要画上句点。
林晓坐在床沿,穿着林晚给她新买的浅粉色羽绒服,衬得她苍白的脸多了些生气。她安静地看着姐姐和护工忙碌,手指轻轻抚摸着羽绒服柔软的面料,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环境的怯意。
“都收拾好了。”林晚拉上行李包的拉链,走到妹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我们回家了,晓晓。”
“回家……”林晓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确认它的含义。她点了点头,把手放进林晚伸过来的掌心里。那只手,依旧纤细,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凉的、了无生气的触感,有了一丝温热的活力。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赵志成副院长和主治医生前来送行。医生又仔细叮嘱了一番后续的康复注意事项和复查时间,赵志成则拍了拍林晚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坐进出租车里,林晓一直偏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商铺、行人……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观看。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林晚的手。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楼下。林晚提着行李,牵着林晓,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一股与医院截然不同的、属于“家”的、混合着淡淡木质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窗明几净,显然是林晚提前精心打扫过的。所有属于江离的痕迹都已彻底清除,家具重新归置过,换上了暖色调的窗帘和地毯,墙上挂了几幅意境悠远的风景画,角落里的加湿器喷出细密的水雾。这里不再是那个华丽冰冷的墓穴,而是一个等待着被重新赋予意义的、干净的空间。
林晓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的目光掠过客厅、餐厅,最后停留在她们姐妹曾经共住的那个房间敞开的门上。
“你的房间,姐姐都收拾好了。”林晚轻声说,牵着她走过去。
房间布置得温馨而简洁。原来的双人床换成了更舒适的单人床,铺着林晓以前很喜欢的浅蓝色星星图案的床单。书桌上摆着她们姐妹的合影,旁边放着一盆小小的、开着白色小花的茉莉,清香宜人。衣柜里挂着她以前的衣服,都清洗晾晒过,带着阳光的味道。
林晓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相框,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下两人灿烂的笑脸。她看了很久,然后转过头,对林晚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喜欢。”她说。
简单的两个字,让林晚的眼眶瞬间湿润。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也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喜欢就好。”
安顿好林晓休息,林晚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食材,她打算亲手为妹妹做一顿回家的第一餐。不再是医院里标准化的流食,而是有滋有味的、带着“家”的温度的饭菜。切菜、洗米、煲汤……厨房里响起久违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蒸汽氤氲中,林晚忙碌的身影,透着一种踏实而坚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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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隅,张宸也迎来了他康复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出院。
他的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虽然距离完全康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基本的自理和缓慢行走已无大碍,剩下的更多是持之以恒的复健和休养。医院建议他出院,回归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心理和生理的全面恢复。
来接他的是队里的两个年轻同事,嘻嘻哈哈地帮他提着不多的行李,嘴里调侃着“张法医终于舍得离开这温柔乡了”,试图用轻松的氛围驱散伤病带来的沉重。
雷锐也来了,靠在车边,看着张宸有些笨拙却坚持自己不用搀扶地坐进车里。
“房子给你打扫过了,冰箱也填满了,队里给你批了长假,安心养着,别惦记工作。”雷锐言简意赅地交代。
张宸点了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新配的,款式和以前差不多,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知道。谢了,雷队。”
车子驶离医院,汇入车流。张宸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高楼大厦,人流如织。与医院里相对封闭、规律的环境不同,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勃勃生机和不确定的变量。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的右手手指,仿佛在确认自己重新接入这个世界的触感。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老城区、不算宽敞但整洁有序的公寓,熟悉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客厅的书架上,大部分是与专业相关的书籍,还有几本他闲暇时翻看的推理小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书名。曾经,他的世界主要由这些严谨的逻辑、冰冷的证据和追寻真相的执着构成。而如今,在那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之后,某些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想起医院走廊里偶尔与林晚的短暂交谈,想起她眼中那份历经劫难却不曾熄灭的坚韧,想起她推着妹妹晒太阳时,侧脸上那抹柔和的光晕。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素来理性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不合时宜的思绪甩开,专注于眼前康复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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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的生活,开始围绕着妹妹重新构建节奏。
每天,她早早起床,准备营养均衡的早餐,陪着林晓慢慢吃完。上午,是固定的康复训练时间,林晚会陪着妹妹在客厅做一些简单的拉伸和平衡练习,或者按照康复师的指导,进行一些认知和记忆的刺激游戏。午后,是阅读或听音乐的时间,有时林晚会推着林晓到楼下小花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看看花草和嬉闹的孩童。
林晓的恢复并非一帆风顺。她依然会做噩梦,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有时,她会对着某个角落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又回到了那个黑暗冰冷的地下室。遇到这种情况,林晚从不追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或者轻轻哼唱一首熟悉的摇篮曲,直到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重新入睡。
记忆的碎片,依旧如同湖底沉睡的宝藏,偶尔被不经意的涟漪搅动,泛起一丝微光。一次,林晓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一部老电影,里面有一个男主角给女主角送花的镜头,她忽然喃喃道:“他……也送过花……蓝色的……勿忘我。”
林晚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温柔地接话:“是吗?蓝色的勿忘我很漂亮。”
她没有追问“他”是谁,也没有去深究这束花背后的含义。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结痂,强行撕开,只会鲜血淋漓。她选择等待,用耐心和爱,为妹妹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等待她自愿、也能够承受的时候,自己去面对那些被封存的过往。
除了照顾妹妹,林晚也开始着手处理一些现实问题。她联系了律师,咨询关于江离资产清算和追索的后续事宜。她也开始浏览招聘网站,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过去的生活轨迹已被彻底打断,她需要为自己和妹妹,重新规划一条能够安稳前行的道路。
日子,就在这看似平淡、实则充满内在修复力量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窗外的梧桐树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遒劲的枝干指向天空,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萌发。
这是一个结束,更是一个开始。破碎的世界正在被一点点拾起、粘合,虽然裂痕犹在,但那从裂隙中透出的、属于新生的微光,已足以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