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庄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庭审最后那丝凝滞的空气与喧嚣彻底隔绝。林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初冬难得的暖意,却仿佛穿透不了她身上那层无形的、由疲惫与释然交织成的薄壳。
雷锐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他看着这个曾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人,此刻像一株经历过狂风骤雨、终于迎来宁静的植物,安静地汲取着阳光,缓慢地修复着自身的脉络。
台阶下,闻风而至的媒体记者如同嗅到花蜜的蜂群,试图冲破警戒线涌上来,长枪短炮和急切的问题一股脑地砸向林晚。
“林女士,对于江离的判决您有什么看法?” “您现在心情如何?” “林晓小姐的恢复情况怎么样了?”
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声浪让林晚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雷锐立刻上前,用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前面,面容冷峻地抬起手,制止了记者们的进一步靠近。
“各位媒体朋友,案件刚刚宣判,林女士作为被害人家属,身心俱疲,需要休息。所有关于案件的信息,请以官方通报为准。谢谢大家,请让一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原本想硬挤上来的记者在他的目光逼视下,讪讪地止住了脚步。
在随后赶来的几名便衣警察的协助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被开辟出来。雷锐护着林晚,快步走下台阶,坐进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的公务车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外界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车内空间狭小而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送风声。
林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紧绷了数月,在法庭上更是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眠。
“还好吗?”雷锐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声音放缓了许多。
林晚接过水,喝了一小口,冰凉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还好。”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就是……有点不真实。”
一切都结束了。那个曾经与她耳鬓厮磨、筹划未来的人,如今被钉在了法律的耻辱柱上,将在铁窗中度过余生。支撑她走下去的仇恨和目标突然消失,内心反而涌起一阵巨大的虚空和茫然。
雷锐理解地点点头。“回去好好睡一觉。后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慢慢处理。”他指的是林晓的后续治疗、可能的民事赔偿、以及应对那些因江落马而可能产生的、商业上的连锁反应。
车子平稳地驶向医院。林晚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行色匆匆的路人、播放着无关紧要广告的电子屏……世界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并未因某个人的毁灭而停滞分毫。
回到医院,特护病房外的走廊安静了许多。赵志成副院长已经等在那里,看到林晚,他迎了上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关切和松快。
“判决我都知道了。”赵志成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力道沉稳,“恶有恶报,天道轮回。晚晚,你和晓晓,都受苦了。”
“谢谢赵伯伯,这段时间,多亏了您。”林晚由衷地感谢。这位父亲生前的挚友,在她们姐妹最黑暗的时刻,提供了最坚实的庇护和支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志成摆摆手,目光转向病房门,“进去看看晓晓吧,她知道今天宣判,虽然没说,但心里肯定也记挂着。”
林晚点点头,轻轻推开病房门。
林晓醒着,半靠在床头。比起之前,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消瘦,但那双大眼睛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和恐惧,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残存的天真和努力想要理解这个世界的困惑。
护工刚刚喂她吃过药,正准备给她读一会儿书。看到林晚进来,护工微笑着点了点头,悄声退了出去。
“姐。”林晓的声音依旧微弱,但清晰了不少。她看着林晚,眼神里带着询问。
林晚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妹妹的手,感受着那渐渐回暖的温度。她看着妹妹清澈却依旧承载着创伤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该如何向这个心智部分停留在受害前、记忆支离破碎的妹妹,解释她曾经信赖甚至可能萌生过好感的“姐夫”,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恶魔?又如何告诉她,这场漫长的噩梦,终于在法律上画下了句点?
她斟酌着词语,用最简单、最温和的方式说道:“晓晓,坏人……江离,他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以后,他再也没有办法伤害任何人了。”
林晓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努力消化这句话。她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歪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哦”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被角,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是坏人。”
这句简单的认知,对于记忆和认知尚在缓慢重建的林晓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无期徒刑”意味着什么,但她记住了最关键的信息——那个曾经带来恐惧和伤害的人,不会再出现了。
这就够了。林晚想。有些伤疤,不需要急于揭开,有些真相,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用爱和耐心慢慢抚平、慢慢告知。
她拿起旁边的一本童话书,柔声道:“不想那些了。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讲……《小王子》怎么样?”
林晓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姐妹二人身上,温暖而静谧。林晚轻柔的读书声在病房里缓缓流淌,像一道抚慰心灵的溪流。林晓依偎在姐姐身边,偶尔会因为故事里的某个情节,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微笑。
窗外,城市的天空湛蓝如洗。
在另一间病房里,张宸的情况也在稳定好转。他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入了普通病房,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
雷锐在安排好林晚这边后,抽空来看他。
张宸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原本清瘦的脸颊更显凹陷,但那双藏在略显空荡眼眶后的眼睛,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和锐利,只是多了几分经历生死后的通透。
“感觉怎么样?”雷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死不了。”张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就是……这身骨头,得重新组装一遍。”
他的幽默感让雷锐也笑了笑,随即正色道:“这次,多亏了你。没有你留下的备份和线索,案子不会这么顺利。”
张宸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职责所在。只是没想到……水这么深。”他指的是那份牵扯出政商勾结的名单。
“天网恢恢。”雷锐语气坚定,“一个都跑不了。你的发现,帮我们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后续的调查,已经由联合调查组全面接手。”
张宸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知道,自己作为法医和线索提供者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是纪检、监察和司法系统的工作。
“林晚……和她妹妹,还好吗?”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判决下来了,无期。林晓在慢慢恢复。”雷锐看着他,语气平常地转述,“林晚看起来……比想象中坚强。”
张宸“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像是累了,又像是在掩饰某种情绪。“那就好。”
探望的时间很快结束。雷锐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张宸。这个看似文弱的法医,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毅力和正义感。他知道,等张宸康复,警队将会多一员悍将,而某些微妙的情愫,或许也会在伤痛平复后,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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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林晚没有留在医院陪护,在确认林晓安稳睡下后,她独自回到了那个曾经充满虚假温馨、如今只剩冰冷回忆的“家”。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婚礼前匆忙离开时的样子,甚至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江离之前送来的、早已枯萎的鲜花。
这里曾经是她梦想的港湾,如今却像一座华丽的坟墓,埋葬着她的天真和信任。
她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缓缓走过每一个房间。客厅、厨房、书房……最后,她停在了那间精心布置、却从未使用过的新房前。
纯白的婚纱还孤零零地挂在衣帽间最显眼的位置,象征着那段未曾开始便已腐朽的婚姻。
林晚静静地看了那婚纱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开始动手。
她将衣柜里所有属于江离的衣服、用品,全部扯出来,扔进巨大的垃圾袋。书房里那些彰显他“成功人士”身份的奖杯、合影、文件,也被她毫不留恋地扫落。她像一个最冷静的清道夫,有条不紊地清除着这个空间里所有关于那个男人的痕迹。
最后,她走到衣帽间,看着那件刺眼的婚纱。她没有像对待其他东西那样粗暴地丢弃,而是找来一个很大的纸箱,小心翼翼地将婚纱取下,折叠好,放了进去,然后用胶带将箱子严严实实地封好。
这不是留恋,而是将它作为一个证据,一个警示,一个她曾经愚蠢和轻信的证明,封存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大汗,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房子,终于不再令人窒息。
她走到阳台,深深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俯瞰着脚下璀璨而陌生的城市灯火,一种新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正在废墟中悄然生长。
过去的,已经结束。
未来的,才刚刚开始。
对于林晚而言,真正的黎明,在黑夜最深时,终于露出了它微弱而坚定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