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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齐宫的阴影深处,相国田文独自立在门廊之下。暮色沉沉垂临王城,灰青色的砖缝渗出浓重潮气。廊柱边点着一盏孤灯,火苗被风驱赶,时而挣扎跳动,时而萎缩成一豆幽微。田文微眯着眼,远眺王城中渐次黯淡的宫阙轮廓。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田文无须回头,便知是何人。

“都议定了?”他问,声音在空廓的廊道上荡开微弱的回声。

“回相爷,”那人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只让田文听得真切,“韩魏两国皆遣密使回报,已依相爷密令暗中整军。粮秣辎重,已依约送至边城营仓。”

田文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齐、韩、魏三股力量已缠绕成型,犹如待发的弓弦。但弦端所向,却非他此刻忧心的根本。他缓缓收回目光,投向更西方那片盘踞秦川的阴云。昭襄王……那是头蛰伏的猛虎。数月前,当五国兵锋摧枯拉朽般指向函谷关,正是这只虎獠牙毕露,硬生生顶住了关门,甚至在那之后悍然反击,硬生生撕碎了联军看似牢不可破的阵线——那场溃败的影子,至今仍盘桓在稷下学宫那些策士们苍白的脸上。这一次,若再让秦卒披甲东出,驰援楚境……

廊外细风穿过庭院,带来一缕冰冷的、早春特有的草木气息,却刺得田文颈后寒毛微竖。他目光掠过侍立在侧的亲信腹心:“上次咸阳之败,便是坏在一个‘救’字上。此番攻楚,绝不可再蹈覆辙。绝不可让秦人嗅出一丝味道,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伸出援手。秦兵虎狼,一旦出关……”他后面的话凝在冷风里,不必说出,寒意已悄然渗透。

“属下明白。”那亲信脊背愈发挺直,声音紧绷如弦。

田文微微侧身,眼角的幽光扫过脚下光洁冰冷的方砖:“我苦思数日,彼等幕僚策士进言倒还有几分可用——楚国贪利重名,怀王……尤其如此。”

他顿了顿,字句沉坠:“使楚,需得一个口齿最是伶俐,神态最是笃定可信之人。带上齐国相印密信,去见楚怀王。你当如何说?”

亲信屏息凝神,片刻,方低声复述:“楚国疲敝,秦国贪婪无度,屡犯楚疆,掠上庸、汉北,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天下苦秦久矣!齐国素重盟邦之谊,怀王道义之名震动海内。今我齐王欲举合纵大旗,再邀列国,共伐暴秦!楚国地处江淮,乃破秦前锋之地,怀王盖世英武,正是当仁不让之合纵长!只要楚国应允举兵,天下共击强秦,届时土地人民之利,楚国可居其半!此乃千载良机,合纵若成,楚国必能洗刷郢都之辱,再无敌于天下!机不可失!”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幽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田文听罢,脸上并无波澜,只微微点头。“好。”这一个字,竟比方才的策言更显凝重,“‘合纵长’、‘半天下’……楚国君臣,断然抵挡不住这等迷汤。记住,言辞要炽热如火焰,情态要恳切如金石!让楚怀王深信不疑,这正是他名垂竹帛、拓疆万里的绝世良机!”

又一阵冷风穿廊而过,吹得那盏孤灯“噗”地一声闷响,火苗几乎熄灭,只剩下一点微红在黑暗中挣扎片刻,才又微弱地重新点亮。几点昏黄的光晕在侍者面上跳跃,田文盯着那战栗的光,片刻后收回视线,声音低沉,如同渗入砖石的寒露:“即刻行前密嘱。要快!要密!秦国……随时都在睁着眼。”

楚国朝郢都章华台上,宴席正酣,气氛热烈得几乎沸腾。

镂空精雕的巨大青铜蟠螭纹酒器在玉盘间交错倾倒,新醪汩汩注入温润的犀角杯。编钟声清越悠扬,伴着一列列身着彩衣的楚国舞姬轻盈旋转。环佩叮当,舞袖流云,浓郁的兰麝香气裹挟着珍馐热气,弥漫在整座高台宫室之中。

楚国令尹昭睢笑容满面,亲手执壶为上宾斟酒。此人便是日前由齐国相国田文遣来的密使景鲤,此刻他穿着齐国大夫的深色锦袍,端坐席间,面上带着惯常的持重,唯有眼底深处压抑着一丝得计的精光。

景鲤的目光扫过殿中。怀王端坐上首,几杯美酒下肚,面色酡红,那双素来流露出狐疑的眼眸,此刻却亮得出奇。对座,秦国派来的使臣芈戎端坐席边,他是秦宣太后异母弟,地位尊崇。芈戎身姿挺拔,神情沉稳端肃,只偶尔举起犀角杯浅啜一口,深邃目光不时在笑语喧哗的楚国君臣面庞上停顿片刻,宛如磐石投进沸水。

“大王!”令尹昭睢端着满满一杯酒走向怀王御座前,声音带着十足的兴奋,“臣再敬大王一杯!齐国相国遣使通好,共举抗秦大业,此乃天命眷我大楚!大王威德远播,列国归心!此番合纵一成,大王便是名副其实的六国之主、合纵之长!强秦必可摧枯拉朽!”

怀王闻言,仰头大笑,长髯抖动,豪迈地一举杯:“说得好!这六国之主,寡人当仁不让!”他目光陡然锋锐,直刺向对面席上的芈戎,“秦使!归告汝王!昔日张仪辱楚欺楚之恨,寡人刻骨铭心!今日合纵已成,尔强秦侵我上庸,夺我汉北,强占黔中,这新仇旧怨,寡人此番必与尔等一一清算!”

他的话语如同淬火的刀刃,裹挟着多年郁积的愤怒,狠狠砸了出去。

殿内喧嚣为之一窒。

无数楚臣的目光,带着畅快淋漓的恨意与傲慢,箭簇般聚焦于芈戎身上。

舞乐未停,但那靡靡之音似乎瞬间被这尖锐的杀气穿透,显得刺耳空洞。

芈戎握着犀角杯的手指无声收紧,青玉杯壁上印出他指骨的白色痕迹。那张端严的面孔却不见分毫怒色,他甚至牵动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平静笑意。

“外臣谨奉大王钧旨。”芈戎放下犀杯,从容起身,深施一礼。他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压过渐落的乐声传入满殿楚人耳中。“大楚与我秦国,乃连山带水之邻邦,亦是甥舅之亲。烽火交兵,本非上策,更非常理。大王今日因小人之言,受他人蛊惑挑唆,执意欲举兵戈于秦,……”他顿了一顿,目光似无意瞥过对面席上面色平静的景鲤,“秦地纵贫瘠狭小,甲兵虽少,然关西子弟,亦有头颅热血,亦存守土死战之心。大王既决意一战,秦虽困顿,不敢辞也!”

他没有再说一句狠话,言辞中却透出一股决绝的死志。那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青铜铭文,敲在富丽堂皇的殿堂梁柱之间。话语中的“小人”、“蛊惑”、“守土死战”,字字直指合纵之事。

楚王的笑意僵在脸上,醉眼里的兴奋被这平静的挑战点燃出暴怒的火焰。

殿内暖融的空气,刹那间像是被塞进了冰窖。方才还喧嚣酣醉的楚国贵胄们,脸上骤然褪去血色,只剩下灯烛映照下的错愕与尴尬。令尹昭睢举着酒杯的手指僵硬了,酒水无意识地倾出,滴落在昂贵的锦地衣上,洇开一片暗痕。

唯有景鲤低垂眼睑,遮掩了瞳仁深处一闪而过的精芒。风暴已成,只待起势。他微微举起面前的犀杯,向着那一片寂静中独立不倒的秦使身影,无声地一敬,杯口随即覆在唇边,将那刺喉的冰冷酒液狠狠咽了下去。

咸阳章台宫深处,烛火通明如昼。巨大铜炉内的炭火发出噼啪轻响,驱散了初春夜半的寒意,也将室内的空气煨出沉闷的暖意。秦王稷斜倚在王榻之上,姿态闲逸,手中正把玩着一枚楚地特有的玉璧——那是许久以前,楚怀王遣使送来的国礼,一面沁着温润的赤色凤鸟纹。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玉璧温润光滑的边缘,目光投向身前垂手侍立的谒者令。

“启禀大王,”谒者令嗓音低沉清晰,打破室内的沉寂,“细作密报已确证无疑。楚怀王确然允诺齐国所请,已在郢都章华之台,当着我大秦使臣芈戎之面,誓师合纵。其誓言旦旦,欲联齐、韩、魏之力,合兵伐秦,报昔日张仪欺辱之仇,并索还上庸、汉北、黔中之地。”

灯火微微摇曳。秦王稷脸上神色不动,摩挲玉璧的动作也未停顿半分。他语调慵懒,如同讨论夜宵的小菜般随意:“前番我那位舅父的使臣,自楚地归来,不也带回口信了么?言道楚国若再遇兵凶战危,还是要向寡人讨个情面,盼寡人看在骨肉情分上,发兵驰援?呵呵……”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从他胸腔深处滚出,“寡人此刻若遣蒙骜领蓝田锐士南下,快马兼程,几日可达方城?”他像是在问谒者令,更像是在自语。

谒者令微一凝滞,立即垂首回应:“禀大王,若星夜驰援,沿途不遭阻拦,约莫八日可至。”

“八日……”秦王稷轻哼一声,随即,那薄削的唇角陡然勾起一个刻毒冰冷的弧度,宛如青铜利刃出鞘,“八日!够他楚怀王和他的精兵强将,在方城之下灰飞烟灭几次了?!”

那笑纹凝固在他脸上,眼中寒光陡盛,仿佛淬毒的针尖。指间那枚温润的赤色玉璧,就在这凛冽寒光与陡现的狠戾中,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短促、近乎绝望的脆响!

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了精工细琢的凤鸟纹饰,纹丝不动地停留在玉璧那赤红的肌理之中。玉璧依旧握于王手,并未碎落,然而那裂痕深及肌骨。

“楚国,”秦王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裹挟着来自西陲的砂砾与寒气,“楚怀王……他一面暗中勾结齐贼,算计于寡人!谋划着合纵攻秦的毒计!转身又想用这‘骨肉血亲’的虚话来麻痹寡人!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伐寡人的是他!想寡人发兵去救他的……还是他?!”他陡然振臂,那枚裂而不碎的玉璧终于脱手飞出,带着一道短暂的光弧,狠狠砸在殿角冰冷坚硬的乌铜柱基上!

撞击声沉重钝响。玉璧碎裂,大大小小的残片携着赤色碎星,如冰雹般迸溅开来,砸向厚重的青砖地面。

谒者令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冰冷的殿砖。

秦王稷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面上那骇人的暴戾之色才渐渐被压下,转为更深的幽冷,如同严冬冻结的黑潭。他缓缓坐直了身体,俯视着阶下那片细碎闪耀的残玉,一字一顿,如同在铸刻青铜刑鼎上的铭文:

“传令蓝田大营,秦之锐士,固守雄关!未得寡人王令,纵楚地天倾地覆,片甲不得南行!寡人今日,就坐在这里,等着!”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殿侧敞开的高窗。窗外是沉沉黑夜,不见一丝星光,唯有无尽的墨色翻涌,只有咸阳宫内的灯火,如同挣扎的鬼眼,固执地映照着他嘴角冰封般的残酷笑意。

“等着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期待,“看那些所谓的合纵长、天下霸主们,互相撕咬的好戏!”

中原腹地的寒风,在方城外这片荒芜的开阔地上愈演愈烈。朔风犹如狂怒的冰兽掠过起伏的丘陵与枯死的苇丛,发出尖利的呜咽,卷起满地尘沙碎石,将天空搅成一片混沌的铅灰色。联军大营横亘在这片萧瑟的大地上,营盘连绵如怪蟒,其核心便是那面高高矗立的赤色帅旗,“齐”字在白底上虬劲盘踞,却也被风撕扯得烈烈作响。

齐军主将匡章伫立在辕门内土垒高台之上。他年过六旬,鬓角染霜,此刻身躯裹在厚实却沾满泥灰风尘的玄色重裘里,只露出一双锐利如同隼鸟的眼睛。铁锈般的寒气渗进厚重的裘皮,直钻筋骨。

高台之上,匡章的目光沉重地投向远方。

横在视野正前方的,是泚水。冬日水瘦,河床裸露出大片灰白和暗黄的沙洲,然而此刻望去,那狭窄的主河道却呈现出一种异常深冷的墨绿色,水流无声,仿佛深不见底的冰渊。河对岸,是连绵成片的楚国大营。营盘坚固,壁垒森严。一面巨大的、墨绿色为底的“楚”字帅旗在对面最巍峨的箭楼顶端猛烈翻卷,如同蛰伏巨兽的挑衅。更远处,是楚国扼守方城要塞所依仗的另一重天险——一座座突兀耸立、怪石嶙峋的山头。楚军的旗帜,像是灰白岩石上顽固生长的苔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山壁高处的烽燧和哨垒。这便是楚国经营百年、扼守北疆咽喉的“方城之塞”。泚水,不过是它最前沿的一条血色堑壕。

风声呼啸,卷着沙尘颗粒打在匡章和身旁的副将脸面上。匡章身后,紧跟着的是韩国主将暴鸢和魏国主将公孙喜。三人立于寒风沙尘中,铠甲冰冷,面色如铁。

暴鸢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强压着因焦躁而腾起的戾气:“匡帅!看那对岸!”他伸出粗糙布满风霜裂口的手指,隔河怒点着楚营里升腾的炊烟和隐约飘来的嘈杂,“那些楚贼!依仗着泚水这道浅水沟,还有后面山头上那几面破旗!就把咱们几十万大军生生钉死在这烂泥滩里,熬过了夏天熬秋天,如今风雪又要封山了!六个月!整整六个月了!将士们都变成冻伤的野狗!难道还要在这里耗光最后一个冬天?公孙将军!”他陡然转向身旁沉默高大的魏国主将,声音几乎破开风吼,“你魏国精锐也在这儿干耗着,粮草辎重一天运抵便少上几成!襄王能一直容我们耗着?”

公孙喜面色阴沉如浓云压城,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抠着面前的土垒边缘,抓下的沙土被风卷走。这位以持重闻名的宿将,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韩将军此言在理。方城之后,楚地千里!可恨这泚水挡路,还有贼子在那深山里设下的壁垒。大军劳师远征,久顿坚城险水之下,此乃兵家大忌!我魏国河西粮道千里迢迢,眼见也要耗尽了!”

两人的话语裹挟着半年的憋闷和日益沉重的忧虑,狠狠砸进风声里。

匡章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对岸那翻卷的“楚”字帅旗上。风沙灌进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带上一种磨砺般的沙哑:“楚将唐眜,并非莽夫。”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却像裹着冰渣,“他深沟坚壁,龟缩死守。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这泚水!还有那方城群山!如今他粮秣充足,以逸待劳。而我三军远来,深入敌境,首贵锐气!强攻泚水?探不深浅,摸不清楚军阵脚虚实……那不是取胜!那是驱赶活人去填沟壑,填不满楚人的弓矢箭垛!”

他骤然侧身,那双蕴藏着数十年征伐风暴的鹰目,带着血丝扫过暴鸢和公孙喜焦躁又硬压不满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风吼:“再等等!传令各营!没有我的军令,敢有私下泚水半步者,立斩!不得鸣金!不得鼓噪!固守壁垒!违令者——军法无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和血的气息。

暴鸢腮帮子咬得鼓胀,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声响,像是困兽的低咆。他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终是狠狠砸在了冰冷的土墙上,溅起几点细微的尘土。公孙喜胸膛起伏,重重吐出一口气,白雾刚出口就被利风绞散,终究没有再言。

冰冷的朔风毫无怜悯地钻过营寨的缝隙,呜咽着刮过士兵的帐篷。每一个营盘间都传出压抑的咳嗽。粮草辎重车辙碾过冻土的声音,单调、滞重,每一辆满载的马车驶入仓廪,都仿佛在抽空将士们心中所剩无几的底气。泚水对岸,楚军点燃的篝火跳跃着,像是在嘲弄寒风中僵硬的联军阵列。

夜色渐浓,风声愈发凄厉。辕门望楼上临时点燃的火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昏黄的光圈仅能照亮哨兵裹着厚重皮裘的模糊身影。巡逻兵的步履踩在凝结的霜粒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在空旷死寂的营盘间传出很远。寒气侵骨,士兵们拥挤在单薄的帐篷深处,靠近冰冷的地面蜷缩,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和粗糙粟米饭带来的一丝暖意艰难度过长夜。火塘在营帐中被压低到仅余灰烬里的暗红,每一块炭火都显得无比珍贵。咳嗽声从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传来,又被强压下去,伴随着梦魇中压抑的呻吟和牙齿因寒冷而打架的咯咯声。泚水对岸,那巨大的楚字帅旗在深沉夜色中已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如同黑暗本身滋生出的巨兽之眼,无声地注视着对岸被寒冷吞噬的沉默营盘。

齐国临淄深宫暖阁之内,与外间的酷寒隔绝。巨大的青铜瑞兽香炉吐出轻烟,龙涎香的气息在温暖如春的空气里氤氲沉浮,闻着令人沉醉,却莫名带着一种压迫感。

齐王田辟强斜倚在雕琢繁复的紫檀卧榻上。他五十上下,面皮白净,只是眼下因纵欲微显松弛的皮肉泛着淡淡的青色。身上那件赭红色暗云龙纹锦袍,华贵无匹,此时袖口微微卷起。他伸出一只手,正轻轻抚弄一只蜷卧在温暖丝绒软垫上的异色波斯猫。猫儿一身雪白毛发,唯有一足漆黑如同点墨,是刚刚被献上的稀罕宝物。他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猫背,感受那缎子般的柔顺触感。另有一名年迈的宫廷匠师垂手屏息侍立在榻旁丈许之地,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打开的长条紫檀镶金木盒。

木盒内,静静地衬着柔软锦缎。那顶即将完工的冕旒王冠,在柔和的宫灯光芒下闪耀着足以令人屏息的威仪。九旒白玉珠串垂落,颗颗饱满温润,泛着内蕴的辉光。金质冠体上镶嵌的珍宝,在暖黄的光晕中迸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孔雀蓝的绿松石深沉如海,红珊瑚浓烈似血,硕大的南海明珠幽光流转。每一粒宝石都如星辰,昭示着无上的尊荣。

“这冠冕上缀的明珠分量,” 田辟强的声音在暖阁里漫不经心地荡开,眼睛却未离那即将成为他身上最神圣象征的冕旒,“似乎不如寡人上月新得的那几颗东海鲛泪珠光华夺目?”

匠师背脊微躬,汗水自额角渗出。他声音紧绷,唯恐一点喘息惊扰了这暖阁中的静谧:“启禀大王,那鲛泪珠稀世罕见,尺寸巨大,若缀于前旒,恐有僭越周天子九旒十二珠古制之嫌,易引小人口舌。今选用南海夜明珠已是世间极品,其辉光温润雍容,正合大王德位……”

田辟强微微颔首,似乎满意于这关于“礼制”的解释。他的手依旧抚弄着那黑足波斯猫,指尖嵌入绵密的绒毛深处。然而片刻的慵懒骤然被打破。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垂首侍立殿阁入口阴影下的宦者令,那老太监的神色带着惶急与凝重。

田辟强眉头微蹙,一丝不耐掠过眼底:“何事扰攘?”声音陡然下沉。

宦者令趋前几步,匍匐在地,额头重重贴在暖阁温润的丹陛石上,声音带着清晰的颤栗:“大王息怒!方城……八百里军情急报!”

“军情?”田辟强霍然坐直身体!那只正享受抚弄的黑足白猫毫无防备之下,竟被主人突然加重的力道在皮毛上狠掐了一把!猫儿痛楚惊恐地嘶叫一声,“喵嗷——”,浑身毛发炸起,骤然挣脱王手,如一道白色闪电惊窜出去,撞翻了案几旁一只细颈青玉瓶,碎裂声响彻暖阁!

碎片纷飞,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宦者令的头埋得更低,身体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田辟强置若不闻,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那匍匐在地的身影:“讲!”

“是……” 宦者令深吸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拖延,“前线督军密报:大司马匡章……依旧拥兵于泚水北岸!大军按兵不动,深沟固垒……已然……已然六个整月了!风雪又至,军中……军中冻死冻伤与日俱增!辎重转运愈发艰难!韩、魏两国主将连日汹汹,军中怨气,日渐鼎沸……”

“砰!”

一只赤金酒樽狠狠砸在了宦者令头边不远处的丹陛石上!琥珀色的美酒如瀑般泼溅开来,浓烈的酒气和香炉的沉烟糅合,冲得人头晕目眩。

“六个整月!六个整月!” 田辟强怒吼,声音震得殿阁梁柱上似有灰尘簌簌落下。他从卧榻上几乎是弹了起来,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松弛的肌肉因极度暴怒而扭曲着,“寡人耗费举国粮秣!耗尽府库兵甲!千里迢迢,把几十万大军给他匡章送到楚国门前!他却和那楚贼唐眜隔着条小河沟,干瞪眼了六个月!这老匹夫!他以为在干什么?领着几十万人游山赏水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赭红色锦袍的前襟鼓荡着,几欲撕裂。他来回疾走了几步,紫檀卧榻被踹得发出闷响。暖阁里死寂无声,宦者令的身体几乎蜷缩成团,捧冠老匠师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已停止。

暴怒的目光掠过案几上那份军报,如同看到了不共戴天之仇敌。那象征着至尊的九旒玉冕上,珠玉光华在他此刻眼中只如碍眼的死鱼肚白!

“传周最!” 田辟强的咆哮如同滚雷,彻底击碎了殿内的死寂,“快马传周最即刻来见寡人!寡人倒要看看,匡章这老朽的脑袋,还顶不顶得住寡人的王令!”

暖阁里,碎玉残酒触目惊心。那只受惊的黑足白猫早已消失无踪。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九旒玉冕在无人捧持的盒内静静闪耀,却只照见君王那张被狂怒和屈辱彻底烧灼变形的面孔。

朔风如刀,冰棱倒挂。方城外的联军帅帐中,空气沉重到几乎凝固。

巨大的火盆在帐心燃烧,松木噼啪作响,喷涌出灼人的热浪,试图对抗从厚厚毡帘缝隙不断钻入的酷寒,却只将帐内一角炙烤得令人窒息,而远处的角落依旧冰冷如铁。齐军主帅匡章端坐在主位虎皮墩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灰铁色的寒霜,只有他那双被跳跃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眼睛,依旧凝聚着千钧不移的重压和决心。

在他下首左右,分坐着韩国大将暴鸢与魏国统帅公孙喜。暴鸢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眉间那道深纹如刀刻斧凿,一只手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腰间环首刀那冰冷的刀鞘,指节绷得毫无血色。公孙喜则似一尊石像,双目半阖,但那宽阔的胸膛在厚重铠甲下的起伏却异常沉重,透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与忧愤。帐篷四壁巨大的地图上,那代表方城连绵山势和泚水一线防御的深重朱批刺得人眼痛。角落堆放着新冻伤的士兵换下的破旧靴履,散发的汗腥与焦臭气味,混杂着炭火的焦糊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浮动,令人作呕。

帅帐厚重的毡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雪尘的狂悍寒气猝不及防地撞入!将帐内好不容易聚集的暖意瞬间撕裂,盆中炭火猛地一暗。

人影顶着寒风冲入,带来一阵浓重的烟尘与路途疾驰的风霜之气。是周最。他显然刚下马,甚至来不及掸去肩头披风上厚厚的积雪,白皙瘦削的脸上冻得毫无血色,嘴唇青紫,眼角带着熬夜奔波的深重阴影。他一踏进帅帐,目光便扫过三人那凝重的面孔,没有丝毫客套,直接走到匡章面前数步之远,抬手便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帛书!那帛书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几乎要被他指间那冰冷的力道捏碎。

“大王——八百里——加急密旨!” 周最的声音沙哑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因为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敕令!大司马匡章接旨!”

暴鸢霍然抬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死死盯住那份黄色帛书。公孙喜的双眼也猛地睁开,目光如电。

匡章缓缓抬起头,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他站直了身躯,并未像寻常臣子那样下跪,只是缓缓整理了一下战袍前襟。动作沉稳得令人心头发沉。

周最对上匡章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猛地展开了那沉重的明黄帛卷!金线织就的祥云纹在火光下刺目闪耀。他运足了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坚硬如铁的冰面上凿刻而出,带着君王无边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怒火:

“大司马匡章:方城泚水,对峙经月!天寒地冻,将士困疲!国用空耗,韩魏怨忿迭起!我泱泱大齐雄师,难道竟要为一条枯水沟畏缩不前?汝为三军主将,拥重兵于敌境,不思奋勇破敌,反空耗钱粮兵甲于寒风之中!坐视楚虏壁垒前饮酒作乐!汝尚知军国利害乎?!”

周最念及此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匡章毫无表情的脸:

“今日!寡人将此王命传至汝帐下,此为汝部最后期限!若汝匡章尚有半点王命在心,尚有丝毫为大齐、为三军将士存亡计议之心!明日!明日日出之时,三军必须强渡泚水!与楚军决一死战!”

帅帐之内,空气仿佛被冻结。连那火盆中燃烧的木炭爆裂声,此刻听来也如同死神的脚步在逼近。

周最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射向匡章:

“倘若明日日出,寡人见不到尔大纛前移!见不到泚水南岸狼烟!汝部仍在泚水北岸逗留不前……寡人亲赐上方宝剑,着周最立取汝匡章——项上人头!即刻传首临淄!”

“噌——”

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长鸣!是暴鸢腰间那柄环首刀被极度愤怒与压力逼迫得猛然向上抽出了一截!那闪亮而饱含杀意的刀锋暴露在火光之下,瞬间又被他因极度克制而抖动的手掌狠狠按回了鞘中!发出一连串刺耳急促的颤音。他整张脸因强行压抑的戾气而涨红扭曲。公孙喜脸色铁青一片,那宽阔厚实的胸膛在沉闷的呼吸下不住起伏,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上面。

整个帅帐里,只听到火舌舔舐木柴的噼啪爆响,如同心脏在垂死挣扎。

匡章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那一步,似乎踩在了周最、暴鸢、公孙喜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之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如同无数无形钢针扎在他身上。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瞳深处,血丝弥漫如同蛛网,然而眼底深处却有一簇难以扑灭的火焰在跃动。面对这几乎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催命符,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被逼迫的仓皇,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笃定,嘴角甚至牵起一丝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纹路,如同将铁板击碎前那一道细密蔓延的冰裂纹理。

“请回禀大王,” 匡章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份量,碾碎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未将……领旨!”

两个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激不起一点涟漪,只有令人心悸的凝重在蔓延。

周最那攥着圣旨的手指关节绷紧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绢帛洞穿。他死死盯住匡章那张沟壑纵横却又毫无屈服痕迹的脸,想从中挖掘出一丝动摇,一丝恐惧,哪怕是愤怒也好。然而,他只能在那双染血的眼眸深处,看到一种淬炼到极致、近乎冰冷的专注——那绝非疯狂。那是一种在绝境前磨砺出的、洞穿一切的清明杀意。周最眼中浓烈得不加掩饰的憎恶几乎化为实质的利刃。他在等待一个解释,一个足以搪塞那无情催命符的借口。或者,一个足以将这位桀骜老将即刻斩落的破绽。

匡章的目光却掠过因暴怒而面色潮红的周最,在身形紧绷如雕塑的暴鸢脸上短暂停留,又扫向呼吸沉重压抑的公孙喜,最后沉沉落回周最脸上。那眼神锐利如矛头,带着淬火的灼热,刺破所有焦躁的雾霭。

“明日决战?” 匡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能斩裂寒冰的穿透力,撞在帅帐壁毡之上发出嗡嗡余响,“周大人!好!决战就在明日!但在那之前——”

他猛地上前一步!整个身躯带着一股压抑了六个月的煞气迫近!周最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似乎想后退一步稳住脚跟。

“本帅需二位将军今夜倾力相助!” 匡章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暴鸢和公孙喜,“暴鸢将军!魏军装备精良,尤擅重弩远射!本帅要你部所有射程二百步以上的重弩!全数秘密移调至泚水上游——此处!距对岸楚贼左翼壁垒两箭之地那几片洼地芦苇荡!务必于今夜子时前部署就位!布设时,以枯草破帆覆盖,不得泄露一丝火光!”

“公孙将军!你部魏武卒阵战无敌,天下无双!然今晚,本帅不要你部主力冲阵!我要你部中遴选最机警者,分作十余组!各携大鼓、号角!在暴鸢将军重弩阵位之侧,于泚水上下几处浅滩密林之中,多点布控!布设完毕,皆伏地潜藏!不得有丝毫暴露!只待本帅主帐火箭信号一起,立即鸣金!擂鼓!吹号角!务必于全河道上下,制造我军多路渡河强攻之浩大声势!”

命令短促清晰,如同冰冷的战刀劈开空气。暴鸢眼中的暴戾瞬间被另一种光芒取代——一种临阵受命,久旱盼雨的狠厉凶光!他没有一句废话,干脆利落地抱拳:“诺!” 声音斩钉截铁!

公孙喜沉重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转为更加深沉、有力的起伏。那股沉重的抑郁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明确指令驱散了许多。他那双半瞌的石像般的眼睛猛地睁开,露出锐利如鹰隼的寒光。他重重点头,同样抱拳沉声应和:“遵命!”

指令下达完毕,匡章的目光如同千斤巨锚,沉沉落回到帐中唯一一个非战将的身影——周最脸上。那股无形的煞气,将周最牢牢钉在原地。

“周大人!”匡章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铜钟,“你带着王命来,监督本帅执行王命。明日一战,关乎国运,也关乎你我性命。今夜,大人也莫要安歇。” 他朝帐外寒夜浓重之处猛地一指,手臂如同青铜铸就的矛杆,“帐外高台!本帅亲兵十人护你左右!随本帅一同登台!瞪大你的双眼!好好看着!看着本帅是如何在日出之前,把楚军那面大旗!”

他眼中杀意狂涌如沸腾的熔岩,字字如铁:

“插在泚水南岸!”

周最面色铁青,被这扑面而来的煞气压得几乎窒息。帅帐毡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彻骨冰寒的雪尘之气席卷而入,将帐中所有燃烧的烛火吹得齐齐向一个方向歪倒,光影在四面营壁上狂乱跳跃。匡章甩下这句狠话,再不看周最一眼,大踏步迎着那刺骨寒风而去!玄色大氅在他身后卷起一道冷硬的黑色浪涌。

暴鸢和公孙喜紧随其后。

帅帐内瞬间空旷。周最僵在原地,只有那卷明黄帛书依旧死死攥在手中,几乎嵌入掌心。火盆里一块最大的木炭终于在热力的催逼下“噼啪”一声爆开,溅起几点微红火星,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暗淡、熄灭。

泚水南岸,楚军主将唐眜驻马在一处箭楼半腰平台之上,凭栏远眺。

夜色浓重如墨泼洒,冰寒彻骨。北风挟着尚未消尽的雪花碎屑抽打在脸上,生疼。

目光所及,是沉沉死寂的泚水。墨绿色的冰面在暗淡夜色里泛出死气沉沉的光。更远处,是死寂一片的联军大营。灯火黯淡稀疏,只有零星微弱的星点光芒在远处沉滞不动。

他身边一个穿着裨将皮甲的副将裹紧了裘皮,牙关有些细微的磕碰作响:“将军……这天……贼冷!冰都封河了……贼寇那边几个月都老实得很,连个哨探都少派了,看来是真被熬怕了!今晚……他们又敢冒死渡河来送命不成?” 他把冻僵的手用力凑到嘴边呵了口白气。

唐眜纹丝不动,只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枯水期冻硬的泚水冰面。寒风把他下颚坚硬如石的线条勾勒得更加冷峻。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如同冻实了的冰面般坚固:

“匡章此人……用兵狠辣刁钻,尤其擅使诡兵……岂会真被风雪吓退?传令各营!今夜守备,加倍小心!尤其几处浅滩隘口,增派硬弩手!”

“可是将军!”裨将缩了缩脖子,显然被这命令后的戒备之心折腾得疲惫又麻木,“这都防了快两百个日夜了!兄弟们……早就……”

“传令!”唐眜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刺破了所有想懈怠的念想。

裨将一凛,立刻抱拳:“诺!”转身下梯台传令去了。

夜幕深重。南岸楚营壁垒各处,虽依令增加了人手,但冻馁交困的士卒们大多蜷缩在避风的壁垒之下,依着篝火残余的微光打盹。连日毫无动静的齐军,加之这足以冻毙鸟兽的酷寒,早把他们的警惕磋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值哨的士兵抱着冰冷的戈戟,头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如同灌铅,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死寂一片的黑色冰面。连负责巡查的军吏脚步都拖沓滞重。风霜将营盘中残留的斗志几乎侵蚀殆尽。许多营帐里透出劣酒刺鼻的气息,夹杂着醉汉含糊的咒骂——那是军官无力禁止之下一些士卒偷摸着取暖壮胆的最后手段。连日来被斥为“胆怯”的匡章和老迈的齐王,成了他们口中嗤笑不休的对象。只有冰冷的泚水,如同一条蜿蜒僵死的银环蛇,无声无息地匍匐在黑夜里,在众人几乎忽略的角落深处。

泚水北岸的黑暗深处。匡章此刻并非在帅帐高台之上。

他正单膝跪在一处冰冷刺骨的洼地芦苇丛边缘,玄甲外的罩袍早已脱卸,露出的金属甲片吸饱了寒气,紧贴里衣沁入骨髓。他身后,是匍匐成一片的赤色潮水——八千最精锐的齐国虎贲锐士!人人皆与他一般,卸下累赘的皮裘大氅,着贴身轻甲。没有火把,整片洼地里只有粗重却竭力压制的呼吸声凝成一股升腾的白气。八千双眼睛,死死盯住对面黑沉沉的河岸轮廓。

匡章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箭镞,穿透黑暗,锁定了斜前方泚水河道上游一段狭窄的弯折处。那里地势陡峭,河床相对较高,是冰层最薄也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而在这段看似“不可逾越”的河段斜对岸,恰是楚军左翼壁垒的边缘地带——一处远离核心箭楼、防御相对松散,且由于上游冰层难行而被楚军麻痹大意的浅丘后方!这便是他苦熬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忍受谩骂、饥寒和催命符,用士兵们冻僵的脚板和刺骨的河水一寸寸试探出来的致命罅隙!

“将军!”一个瘦小的斥候身影猫着腰迅速潜行至匡章身边,声音带着因寒冷和紧张而难以抑制的细微战栗,“前方……前方暗桩……已……已清除!三道绊索也已无声切断!那处浅滩……楚军巡哨……刚刚……绕过去!”

他的声音虽细如蚊蚋,却又如同点燃了引线的惊雷,瞬间击穿了身后八千虎贲竭力维持的沉寂!

匡章的瞳孔陡然收缩如针尖!一直按在腰间青铜剑柄上的手猛然攥紧!剑鞘内传出一声低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尖鸣!

就在这死寂被利声划破的刹那——

“嗤啦!”“咚——!”“呜——呜——呜——”

整个泚水上空的黑暗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裂!上游河道左侧,几道粗壮的火焰巨蛇猝然腾空!撕裂浓黑夜幕,带着刺耳的啸叫狠狠地砸向对岸楚营的某一片壁垒,点燃一片仓皇的尖叫!

几乎同时!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令人肝胆欲裂的密集重弩破空厉啸骤然爆发!黑暗中无法看清箭矢,但那撕裂空气、搅碎风雪的死亡之声密密麻麻,如同倾盆暴雨轰然砸落!瞬间将对岸一处看似坚固的壁垒撕扯出大片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崩折声、土石飞溅声,还有骤然爆发的凄厉惨嚎!

这来自上游一处精准打击点的恐怖巨响和破坏力尚未停歇!

“咚咚咚咚咚——!!” “呜——呜呜——呜——!”

下游方向,泚水河道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鼓声和铺天盖地的牛角号声!鼓点狂暴如崩雪,号角绵长如鬼哭!如同无数支大军同时擂鼓催进!如同无数只猛兽在黑暗河道各处同时嚎叫冲锋!那声音从多个方向炸开,层层叠叠,浩浩荡荡,刹那间将整条漫长的泚水冰冻河道变成了一个被无数呐喊淹没、声威惊天的巨大战场!

“敌袭!上游强渡!!” “下游也有!快滚木!擂石!” “左边!左边也被突破了!” “快传援兵——!” “哪里?到底哪里!!”对岸楚营之中,震耳欲聋的恐怖声浪瞬间将所有昏昏欲睡的守军惊醒!刺骨的寒冷被惊天的恐惧驱散!壁垒之上箭垛之后人影疯狂晃动!灯火慌乱举起!军官嘶声力竭的咆哮混合着士兵被挤压踩踏的惨嚎!整片营盘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的蚁穴,彻底炸开了锅!

就是在对岸乱成一锅滚粥!所有目光、所有箭头、所有惊恐与力量全部被吸引到声源最烈的上游强弩打击点和下游那骇人的“多路渡河”声势之时!

匡章,这位齐军的擎天之将,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躯体,如同蛰伏已久的蛟龙瞬间炸起!

“铮!”

一声龙吟般的金属爆鸣响彻身后的雪洼!他拔出了那柄跟随他二十余载、斩敌首无数的青铜长剑!冰冷锋锐的剑锋直指斜前方那个狭窄弯折、冰层薄脆的河段!剑尖所指,正是对岸楚营慌乱壁垒之外那片被喧嚣隔绝的死寂浅丘之后!

“杀!!”

一个简单、狂暴、仿佛由喉管深处炸出的爆破音浪!带着老将心头积郁了整整六个月的惊涛骇浪!冲垮了一切犹豫、愤怒、质疑、与等待!如同九霄惊雷轰然劈下!

几乎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身后八千如同伏在雪地里的赤色猛虎同时暴起!

轰!

齐声怒吼如虎啸!

八千虎贲!八千柄长矛!八千双赤足踏破冰层!如同火山爆发!如同赤色的怒潮决堤!在匡章这柄锋锐无匹的“箭头”带领下,狠狠地撞向了那段看似无法通行、却被守军彻底麻痹遗忘的绝命冰河!

冰层碎裂!刺骨锥心!

北岸帅台上,周最裹着厚重的皮裘,身体却被彻骨的寒意和眼前的景象冻得如同石雕。他瞪圆了双眼,眼球因充血和惊怖而几乎要爆裂!他死死抓着冰冷的木栏杆,指甲在粗糙的圆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整个身体向前探出,似乎要挣脱那护卫按住他肩膀的铁钳般的手掌。

那一声炸雷般撕裂死寂的“杀!”,仿佛不是从河岸传来,而是直接从周最的天灵盖劈入!击得他双耳嗡嗡作响!他眼珠疯狂转动,在那片被上游巨大火光和下游震天鼓角号声搅得如同沸锅的河道各段飞快掠过!

然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正对的河道中部,黑暗依旧!死寂一片!如同地狱之眼!

不可能!周最的心在嘶吼。匡章!那老贼!他的主力在哪里?!他口中的冲锋在哪里?!

正当他心念电转,被强烈失望和即将降临的巨大惩罚吞噬,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嘶吼“匡章抗旨!拿下!”——

黑暗被骤然撕开!不是巨大的火光,不是震天的呐喊!而是一道迅猛、精准、狠辣到极致的冰冷寒潮!

就在那高台视野所及的河道斜前方——那处狭窄、陡峭、冰层单薄得连他这文官都下意识忽略的弯折河段!一片沉默的、速度惊人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暗色浪潮!如同由暗夜本身凝聚而成的死神突袭兵团!无声无息、狂暴至极地踏碎冰层,狠狠撞上了对岸壁垒边陲!那一段壁垒灯火稀疏,守备人影晃动得最少!那正是刚才楚军裨将口中不屑一顾的“死角”!

周最眼中瞬间只剩下那片惊雷般奔袭而至的玄甲锐士!最前方那道悍然踏碎冰层、手中长剑在暗淡夜色下反射出唯一一抹冷酷寒光的熟悉身影!

匡章!

老将的身形此刻矫捷得如同闪电!玄色甲胄紧贴,在模糊夜色里更像一道致命的黑色刀芒!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亲自率军踏破冰河!

“在……那里!在那里啊!” 周最用尽全身力气,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被扼住咽喉般的嘶哑尖叫!不是命令,不是指挥!是纯粹的、被眼前景象震慑到几近崩溃的失控呐喊!他身体剧烈摇晃,若不是身后两名侍卫眼疾手快死死架住臂膀,几乎要瘫倒在高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道决死的玄色寒流!毫无迟滞!如同烧红的铁凿狠狠钉进朽木!瞬间撕裂了那段看似单薄实则空虚的壁垒!楚军的惊呼惨叫被上游巨大的喧嚣淹没大半,如同临死前的泡沫!

完了。

唐眜心中瞬间只此一念。

他驻立在左翼混乱壁垒的最高箭楼之上,刚刚还镇定如山的背影,此刻猛地一晃!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失焦!

不是上游遭受狂暴精准打击的区域!也不是下游那浩大骇人的多路佯攻疑兵!而是就在他所立足箭楼下方的侧翼!那处连他自己都下意识认为冰面难行、派兵稀少、守备松懈的浅丘之后!

一支沉默的、迅疾得如同夜鬼的赤色长矛!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由匡章那老贼亲自作为矛尖!精准无比、狂暴决绝地捅破了他整个防线最致命的环节!

“左翼!援兵!立刻支援左翼!”唐眜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夜空,带着破音的惊恐与绝望!他猛力挥手,指向脚下那如同被地狱鬼手撕开的巨大豁口!但晚了!太晚了!

就在他声音爆发的刹那,壁垒缺口处爆出一片刺目亮光!炽热燃烧的火油罐凌空划过一道死亡弧线,狠狠砸在壁垒内侧堆积的粮草营帐上!瞬间引发冲天大火!

“火!火!”楚军的惨叫终于超越了喧嚣!

而在那腾起的致命火光映照下,那道玄甲的身影——匡章!已然跃上残存的壁垒!手中青铜长剑化作死神的镰刀,闪电般劈翻近身阻拦的三名楚卒!他的身影屹立在火光与死亡交织的潮头!身后,无数赤甲的齐军如同嗜血的虎群,洪流般从那破口中疯狂涌入!所过之处,猝不及防的楚军如同麦秆般被斩倒!壁垒上血雾弥漫!残肢断臂伴随着火光飞溅!

溃散如同瘟疫般蔓延!左翼的崩盘引发了整个楚营的雪崩效应!

混乱!恐惧!尖叫!绝望的嘶喊!彻底压过了下游公孙喜布置下的疑兵声响!大火点燃了夜空,映照着如同无头苍蝇般溃逃冲撞、自相践踏的楚卒身影!

唐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余下死灰!他高大的身躯在那片毁灭性的冲击中剧烈一晃,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箭垛,才勉强稳住!火光映亮了他眼中那无法置信的惊怖!他看着火光中如同战神杀神的匡章,看着那柄一次次劈开己方士兵血肉的长剑!看着整支楚军精锐瞬间崩塌的可怕景象!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唐眜猛地抬头,对着被大火染成血色的夜空发出一声苍凉悲怆的长啸!如同失偶猛兽穷途末路的绝望哀嚎。啸声中,他左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肋。那里冰冷的青铜剑柄刺骨。这不是寻常佩剑,而是他身为主将最后尊严的象征!不到万不得已……他心中念头电转!方城要塞犹在!若此刻能……若能拼死组织溃兵退入山中,依仗关山险隘……

就在此刻!

“嗡——嗤!”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死亡厉啸!如同毒蛇吐信!自下方混乱炽热的战团之中暴起!一支沉重的鸣镝!带着决绝的杀意和凄厉的啸音!划开混乱战场上空被血腥和火焰烧灼得滚烫的空气!划出一道致命的直线!其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如同死神的召唤!精准无比地穿越了数十丈空间!更洞穿了下方两个正欲逃窜楚兵尚未来得及落下的身躯缝隙!

目标!直指箭楼上那个身形摇晃、试图振臂呐喊、重整旗鼓的一军统帅!

唐眜!

“呃——!”

那声长啸尚未停歇,便被更加痛苦的、短促到戛然而止的闷哼取代!如同喉咙被硬生生扼断!

唐眜的身体猛的一震!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力量狠狠贯穿了他的右胸!铠甲在那一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他右胸正下方,一点醒目的红梅陡然炸开!鲜血混合着灼热的碎骨甲片瞬间飞溅!那支沉重的鸣镝穿透他前胸!带着淋漓的骨肉血沫,深深入后背的箭楼柱木!余势未歇!箭尾犹在发出低沉急促的嗡鸣!

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沉重的身躯向后猛地带飞!他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箭垛石墙上!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灼热的、带着铁锈气息的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冰冷的箭垛和脚下的楼板!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旋转、燃烧!剧烈的疼痛如同钢锯在拉扯着他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火!血!无数溃败、扭曲的人影!还有下方混乱战阵中,那道玄甲身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冷漠而精准地锁定了被钉在箭楼上的他!

“将……将军!” 刚刚被他派去传令的左臂裨将嘶嚎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要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进……方城……” 唐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抓住裨将的手臂,每个字都带着气泡破裂的鲜血,破碎得几乎难以分辨,“入……山……守……守……” 然而话未说完,更多的血沫如同泉涌,从口鼻中呛出!瞳孔猛地扩散!那具雄伟的身体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山岳,轰然砸倒在冰冷的楼板之上,扬起一片尘埃!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粘稠滚烫。箭楼之下,楚军最后的抵抗意志,随着主帅的倒下和那柄象征着他生命的青铜长剑脱手坠落的当啷脆响,彻底崩溃!败兵如蚁,亡命溃散!

血,染透了唐眜残破的战甲,洇开成一片迅速弥漫的暗红湖泊,与冰河上刺骨的寒冷、残存篝火的热浪、楚卒临死前凄厉的嚎叫、还有联军震天动地的胜利呐喊……在垂沙河畔的空气里搅揉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地狱!

齐都临淄城内,冬末春初的气息悄然而至。王宫深处暖阁中却依旧隔绝了所有寒意。新醅的醇酒在金樽玉盏中流光溢彩,悠扬的乐声在兰麝香气里浮沉缭绕。几案上错落陈设着各色珍玩玉器,映衬着宫人身上五彩绫罗。

田辟强高踞主座玉榻,手中捧着一卷刚献上的精美织锦,看得入神。他面色浮华依旧,然眼底深处已沉淀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暗色,似乎被长久的等待和忧虑磨去了棱角。两名美姬跪坐榻旁,一人执壶,小心翼翼地将温热后的新醅倾入玉杯;另一人纤指纤柔,小心翼翼地将鲜切的细嫩果脯递到他唇边。他微启嘴唇接住果脯,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卷锦上繁复的云气与瑞兽纹样间。

暖阁那扇精雕细琢的彩绘大门被无声推开。宫廷谒者令疾步入内,在暖阁门外便已整肃仪容。行至御榻阶下丈余处,他恭敬匍匐于地,额头贴上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颤抖禀奏:

“启奏大王,前线——方城八百里飞骑奏捷!”

田辟强捻动织锦的动作蓦地一顿!织锦细腻的纹理在他指尖停滞。

两名美姬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念!”田辟强的目光终于从锦上抬起,锐利如刀锋,直刺谒者令。

谒者令的身体更低伏了几分,清晰而快速地念诵捷报:

“臣匡章诚惶诚恐上奏王前:天佑大齐!三军将士披肝沥胆!昨夜!大破楚贼于垂沙泚水之南!斩首数万!楚军丧胆!溃不成军!贼酋伪楚令尹、楚军上将军唐眜——”

谒者令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已被射杀阵前!”

“哗啦!”

田辟强手中那卷精美的织锦失手滑落,软软地摊开于玉榻下冰冷坚硬的砖地上!上面的瑞兽云纹在尘土中扭曲变形。

“斩了?”田辟强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原本带着浮华暗沉的眼眸瞬间被狂喜点燃!如同干枯草原上腾起的燎原烈火!他猛地从御榻上弹立起来!竟将身旁两名美姬带得向前一个趔趄!执壶的美姬手中的温酒壶倾覆,琼浆泼洒淋漓,瞬间浸透了精致的锦地衣!浓郁的果酒香气在暖阁里骤然扩散开来!

“斩了!唐眜死了!方城破了!楚国——”他大笑出声,声音激越亢奋,带着一种极度的释放和睥睨天下的豪情,“楚国完了!”

他一把抓起案几上盛满美酒的金樽!那金色的光晕在他狂喜的瞳孔中跳动!仰头!冰凉的玉液携着浓烈的辛辣感如瀑般灌入喉管!一路灼烧下去!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快感!

“垂沙!垂沙大捷!痛快!痛快啊!”田辟强再次纵声大笑!笑声在奢华的暖阁内震荡!他挥臂一扫!案几上的杯盘玉碗被扫落一片!叮当作响,碎裂满地!

“哈哈哈哈!齐国万胜!寡人——万胜!!”

他在这极致的狂喜中踉跄前冲两步!几乎撞到匍匐在地的谒者令头顶!两名美姬花容失色,慌忙跪行过去想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然而,就在谒者令头颅依旧紧贴冰冷砖石,不敢抬头片刻的间隙。暖阁门外又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急促、压抑。并非胜利带来的狂喜喧闹。

另一个身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甚至来不及匍匐行礼!是另一位品阶较低的宦人,他带着哭腔,声音绝望惊惶,压过了狂喜的余音:

“大王!大王!不好了!雍门医官急报!王后殿下!薨了!!”

“哐当——!”

田辟强手中那柄鎏金凤首酒觥脱手而飞!在空中划过一道灿金色的弧线!带着满满的、因主人狂喜颤抖而晃荡出来的琼浆!狠狠砸在方才泼洒的酒液之上!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所有!金觥翻滚着滑远,刺耳的声响在雕梁画栋间反复撞击、回响,如同丧钟骤然敲击在狂喜的浪潮之上!

田辟强脸上的狂笑瞬间僵死!如同被厚厚的油彩瞬间涂抹冻结!他刚被胜利烧红的瞳仁里,刚刚沸腾的血液里,那疯狂的喜悦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最阴寒刺骨的冰水!被一种猝不及防、深入骨髓的冰封击中!那口灼热狂烈的美酒,此刻化作烧红的铅块,重重坠入脏腑最深处,灼烧出令人窒息的剧痛!

他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断气般的气流阻塞之声。脸上的红潮迅速被青白色替代,肌肉扭曲而僵硬。他那带着醉意和狂喜、伸出的那只欲要拥抱整个天下的手,猛地痉挛!五指死死扣住自己的胸口!

心脏!

那里一阵难以名状的、撕裂般的绞痛骤然爆发!像是被最冰冷尖锐的冰锥狠狠攫住!狠命地旋转穿刺!

“呃……啊……”田辟强高大而虚浮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麻袋!双膝再也承受不住那狂喜与噩耗骤然冲击而成的滔天惊澜!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那片泼洒了美酒、铺满了玉盘碎片和精美织锦的冰冷砖地上!膝盖发出骇人的沉闷撞击声!

“大王!” “快传御医——!” “大王!” 无数尖叫声瞬间撕裂了弥漫着酒气和兰麝余香的暖阁!

玉杯倾覆,金酒横流,碎片狼藉一地。那泼洒的酒液浸透了他华贵的赭红色御袍下摆,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肉。眼前金星四射!耳鸣!窒息!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那双失去聚焦的眼瞳,最后倒映着暖阁深处那张紫檀案几——那上面摆放的物件已然模糊不清,唯有九旒垂珠折射出灯烛迷离的光芒,一闪而过。

随即!深不可测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最冰冷的沼泽之水,瞬间彻底吞噬了他最后残存的视野和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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