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在雾中行走，不快也不慢，虽说夜幕暗淡，诡雾透红，周边的荒野也并无多少变化起伏，他依旧看得认真。
这是与道观外截然不同的风光，也是自己用脚步丈量人间的一种修行。
晨雾冲淡血雾，日出划破夜空，当荒野上的草尖熠熠生辉的时候，李岳忽有所感，这就是“朝露”。
它们晶莹剔透，反射着淡淡的红光，一阵清风吹过，就会在摇曳的草尖跃下，若是下方刚好有颗石子，相撞之下就会碎成一片晶莹。
边走边看，道心空明。
直到一条白线从远处蜿蜒而来，李岳知道离城更近了，这应该是如今车辆行驶的官道。
这官道是何种材料所制，李岳并不认识，道藏中的藏书多为古籍，对现代人间的了解，也只源自几位师尊的只言片语。
又这般行走了小半日，路两边的风景也越发崎岖。
“前方似是有间驿站。”
在转过一个深湾之后，前方出现了一座红色建筑。
上面书有“加油站”三字。
“这驿站修得好生气派，似是整体都由石砖砌成，浑然一体，大气磅礴。”
李岳走近了些，看见在加油站旁边还有几栋建筑，上面的匾额有些陈旧脱落，已看不清，只有那栋更为典雅的房子上还能勉强看出一个“所”字。
“嗯？这驿站内为何如此喧嚣？”
李岳驻足在了一个大厅外，看到里面人头攒动。
“难道是不小心闯入了他派山门？”
李岳心中疑惑，因为此时大厅内的众人虽然看起来衣着各异，但是形象却颇为统一。
都是一群中年汉子，都有凸起的肚腩，稀疏的头发，疲惫的眼神，有的额前剃光了一片，有的头顶剃光了一块，位置不一样，看上去却又差不多。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聚餐？咦？好像不太对，他们像是被迷惑了。”
观察一会后，李岳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人手中皆捧着一坨米白色的食物，每吃一口，眼中的疲惫神色就要少一分，等吃完之后更是变得神采奕奕，眼中放光，一群中年汉子的神态仿佛变成了少年郎。
但...这终究只是表象。
在李岳望气之术下，看到的是他们每吃一口那食材，身上的精气神就要被透支一分，其中几个正在放浪形骸载歌载舞的，和几个正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看上去都快要油尽灯枯了。
“是何妖物作祟？”
李岳眉头一皱，除魔卫道之心瞬间灼热。
灵韵散开，李岳在这大厅的顶上发现了异样。
那屋顶整个都是米白之色，上面还有些湿润的光泽，时不时蠕动一下，就有一块碎肉落下，下方也正有一个中年男子稳稳接住。
这些人以妖物身体为食，而这妖物则以这些人的精气神为食，那些中年人透支的精气神有一半都被这妖物吸收了。
“无量天尊，贫道眼中可容不得这等妖物！”
而且这妖物看上去还挺香的，那就更不能放过，只要自己将它宰了，它应该也就没法吸走自己的精气神了。
双手掐诀，一道道禁咒在指尖成型，随着李岳心念一动，瞬间没入了大厅之内，接着又祭起一道牵引术，将那些中年人手中的食物尽数弄走。
可就在此时，屋顶却突然凭空飞起，李岳眼前一暗，原来是那妖物挣脱了自己的束缚禁咒。
也不对，禁咒并未被挣脱，而是这屋顶就是这妖物的身体。
黑云压城，李岳碎发飘起，道袍更是猎猎作响。
“遁！”
血光一闪，李岳从原地消失，妖物落势不减，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李岳刚刚站立之地已碎裂成蛛网。
“好家伙，这硬度都快要赶得上道观外的赤山石块了。”
李岳暗暗咋舌，心中倒也无惧，毕竟自己往日在观中演法，哪一次不是裂山断石？
当下飞身而起，在半空中掐出一道印诀，身下便凭空显现出一只巨掌虚影，弹指间又由虚转实，漆黑如墨，四周血影环绕，掌中还好似有一些不可名状之物翻腾哀嚎。
这招从天而降的掌法并非什么绝世道法，不过是禁咒术的一点普通运用罢了。
巨掌落下间，那妖物似乎也知道不能硬抗，但躲避已是不及，只能翻身过来，以坚硬后背对着掌印。
在这道掌印禁咒之下，硬壳与白肉那面并无不同。
巨掌落下，宛如破冰，硬壳四分五裂，向四周迸射。
李岳十指轻弹，灵韵向四周祭出，飞射的硬壳去势顿减，牵引之下轻若无物，尽数被拦截。
这等恢宏建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主的，要是因为自己降妖斗法毁坏，道人两袖清风，可赔不起。
背壳破裂，妖物正面也受创颇重，加之之前又有禁咒束缚，一时间已经无法移动，只能在原地不断扭曲变形，似有无声尖叫在空气中撕裂穿透。
李岳正待补刀，却余光看到大厅中的人倒了一地，尽在痛苦挣扎，尤其是那几个本就要油尽灯枯的中年人，此时已经是口吐白沫，眼睛上翻，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这妖物竟然与他们性命相连。”
李岳皱眉，倒是不敢轻易下杀手了。
毕竟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那般漠视生命。
“咳咳...这位大人，还请开恩，放...放过它一马。”
在李岳思索之际，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从大厅中踉跄出来。
只是出乎李岳预料，他从迷惑中清醒后，竟然是给这妖物求情。
“为何？”
“大人，没了它，我们都活不下去的 。”
“虽然有些麻烦，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
“万万不可啊大人！”
听到李岳这样说，来人反而急了，他身后又挣扎的走来了几人，也是纷纷求情。
“这是何理？”李岳不解。
“我们吃了它的肉，它吃我们的命，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只是...他能给我们尊严，相比尊严，损失几年寿命又如何？”
“都说中年人的尊严不值钱，那都是能用尊严换钱的人说的，我们这些底层中年人，就是把尊严糊在地上，也依旧是一文不值的。”
“大人您看，那个躺在地上西装革履的家伙，他叫绿帽张，这是我们私下里对他的称呼。
据说他以前是什么街舞协会的会长，大灾之后，吃饭都是问题，谁会去看那玩意，曾经也是电动车后座能够自动刷新妹子的主，后面老婆都讨不着，好不容易挤进了工厂，一天十八个小时的班，没两年身体就坏了。
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还天天给他戴绿帽子。
娃也不是自己的，生活没了奔头，本想一死了之的，直到遇到它，吃完之后加班不累了，和老婆相处起来也和谐了，老婆给老王们的档期也明显缩水了，他现在高兴的时候还能来个托马斯回旋。
他说那种发丝在脑门打漩儿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拥有过了，在旋转跳跃中，仿佛摆脱了不堪的人生，重新回到了青春岁月。
为了这，他每周都会准时来这里，即使死了也甘心。”
......
嗯，李岳听的其实不太懂，天天戴绿帽子不好吗？托马斯回旋是什么？
他也没追问，大概听出了一些不得已的感觉。
“还有那个看起来满腹经纶的家伙，辛辛苦苦工作攒钱加贷款买了套老破小的房子，才和家人搬进去几个月，邻居家出了邪事，一栋楼都被污染了。
家人们也受到了一些感染需要特殊治疗，就他运气好当时出差逃过了一劫，但是昂贵的药费已经让他负担不起了。
更操蛋的是房子都无法居住了，贷款还得每个月按时还，他得白天晚上连轴转才能勉强维持，不吃这个肉，他早就累死了。”
“再说我，我是一个业务员，一家人都是靠我陪客户喝酒养着的，胃坏了，那些工业合成酒水我早就喝不动了，但是能怎么办，不喝酒就拿不下单，拿不下单，我们一家人就只能领三天饿两顿的救济蛋白棒，而且我也不想我孩子和我一样，长大后只能用合成蛋白棒当主食。”
说着中年男子又捡起一块碎肉，状若疯狂。
“吃了它之后，我就能千杯不醉，你知道吗，我上个月已经升职了，娃儿都六岁了，头一次吃到了大棚蔬菜，你要杀了它，就是不让我们活，我死也要阻挡你。”
越说越癫狂，好像神志一点点被抽走，他身后的那些人也一样，蹒跚踉跄或走或爬的出了大厅，挡在了李岳与妖物之间，双眼通红的盯着李岳，仿佛李岳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一样。
“无量天尊，这妖物蛊惑人心还真有一手。”
李岳知道他们说的或许是事实，但是蝼蚁尚且惜命，这些人用命换来的东西真的值吗？
李岳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如果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会比以前过的更差，至于绿帽张，他要是就这么没了，他的老婆依旧会档期排满。
“花开！”
李岳不看这些人，只是手指隔空清点，在后方挣扎的妖物就开始浑身颤抖，皮肤下钻出一颗颗色彩斑斓的蘑菇。
蘑菇越长越大，又从蘑菇盖的底部长出一根金黄色的菌丝，在空中像蛇一样扭动。
人群见李岳依旧对妖物出手，蜂拥向前，一个个都是豁出命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