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再次降临,却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被强行割裂的、充斥着无形污秽和死亡回响的死寂。大殿被那条黄绿色的、蜿蜒粘稠的污迹,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尸臭,清晰地分割成两个世界。
明玉蜷缩在月辉笼罩的“生”之域边缘,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那带着腐烂甜腥的恶臭都如同冰冷的刀子,刮擦着她的喉咙和肺叶,引发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干呕。视线不敢投向那个阴暗的角落,但耳朵却无法屏蔽那里传来的、细微却持续的窸窣声——虫豸在杂物堆下欢宴的声响,如同永无止境的噩梦背景音。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沾满了那看不见的污秽,即使隔着破布,刚才抓握腐尸脚踝时那湿滑、冰冷的烂泥触感,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粘在她的感知上,挥之不去。恐惧和恶心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几近崩溃的神经。
她甚至不敢靠近苏禾,觉得自己玷污了这片仅存的洁净。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不适中,一种更加具体、更加尖锐的疼痛,开始从她的双手手腕处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
是之前被春杏枯爪死死箍住、指甲深深掐入的地方。
明玉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两只手腕那圈紫黑色的淤痕周围,皮肤正以一种不祥的速度红肿发亮!被掐破的伤口边缘不再流血,而是渗出一种黄浊的、带着细微泡沫的液体,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尸臭的、更加辛辣的腐败气味!
伤口周围的血管也隐隐浮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细线,正向着小臂方向缓慢蔓延!
感染! 而且是带着毒性的严重感染!
春杏枯爪上积累的经年污垢和死气,混合着她伤口溃烂的毒脓,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通过破损的皮肤,侵入了明玉的身体!
剧烈的刺痛和灼热感瞬间变得鲜明起来,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恐惧和寒冷!伤口处一跳一跳地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针在里面钻刺!
明玉的小脸瞬间煞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
她见过春杏伤口溃烂的速度!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肿胀,流脓,发黑,坏死……然后……
她会变得和屏障那边的东西一样!
“不……不要……” 她发出惊恐的呜咽,下意识地就想用另一只手去抓挠那发痒刺痛的红肿处!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伤口的瞬间——
一直沉寂的苏禾,那只没有冰封的右手,再次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明玉惊愕抬头,对上了苏禾的视线。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疲惫,却比之前更加清明了几分。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明玉手腕上那不祥的红肿,以及她眼中巨大的恐惧。
苏禾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那伤口,移向大殿门口附近那片被风吹进来的、覆盖着薄雪的枯枝败叶处。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几株紧贴地面、在严寒中依旧顽强存活的、叶片呈暗绿色的地锦草。
然后,她的目光又扫过明玉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里衣。
最后,她的指尖无力却清晰地,指向明玉手腕上的伤口,又指向那些地锦草,再指向她的衣襟。
意思明确:撕下干净布条。去采地锦草。捣碎。敷上。解毒。
简单的指令,却如同在明玉混乱黑暗的恐惧中,投下了一根清晰的救命绳索!
对了!药!地锦草!那个女人之前教过她!那种草能解毒治伤!
希望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部分恐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明玉再也顾不得污秽和恐惧,猛地撕下自己里衣上相对最干净的一圈布料,然后像只敏捷却惊慌的小兽,猛地冲向大殿门口那片枯叶堆!
她的动作惊动了几只正在污迹上爬行的甲虫,但她此刻眼中只有那几株救命的草药!
她扑到地锦草旁,用带着瓦片“手套”的手,疯狂地将其连根拔起!甚至顾不上抖掉根须上的泥土和雪沫,又连滚爬爬地冲回苏禾身边!
没有石器,她就用那两块绑手上的破瓦片充当杵臼,将地锦草塞进去,用另一块瓦片疯狂地砸、碾、捣!绿色的草汁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带来一丝苦涩却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将捣好的、糊状的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两只手腕红肿发亮的伤口上。
“嘶——!” 草泥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刺痛和清凉的感觉猛地传来,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但那剧烈的灼热瘙痒感,似乎真的被这强烈的刺激稍稍压制下去了一丝!
有效!真的有效!
明玉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脱力地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感受着手腕处那交替的刺痛与清凉,死死盯着伤口的变化,生怕那恶浊的红线继续蔓延。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地锦草的草泥似乎起了一些作用,那钻心的瘙痒和灼痛感减轻了不少,红肿蔓延的速度也似乎放缓了。但伤口处依旧在不断渗出黄浊的液体,那暗红色的细线也并未消退,只是变得模糊了一些。
这毒……太厉害了。地锦草只能缓解,无法根除?
一股新的焦虑缓缓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观察的苏禾,眉头再次微微蹙起。她似乎对地锦草的效果并不满意。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大殿内部。这一次,不是看向门口,而是投向那些未被尸臭严重污染的、靠近墙壁根脚的、阴暗潮湿的区域。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掠过斑驳的墙面和积雪,最终,停留在几片紧贴着冰冷墙根、颜色深褐近黑、形状如同干枯耳朵的苔藓,以及旁边几株叶片厚实、边缘带着细密绒毛、即使在寒冬也保持着一丝墨绿的不知名矮小植物上。
(黑耳藓、寒绒草:虚构设定,性偏寒,有微毒,但相生相克,混合捣烂外敷可强力拔毒化瘀,尤对阴寒腐毒有效,但刺激性极大。)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指向那几片不起眼的苔藓和矮草,又指向明玉手腕上依旧渗着毒液的伤口。
眼神里传递出新的、更复杂的指令:混合它们。再敷一次。会很痛。但能拔毒。
明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几片看起来甚至有些恶心、像是腐烂物的苔藓和那几株其貌不扬的矮草,心里本能地生出一丝抗拒和怀疑。
那东西……看起来比地锦草可疑多了……真的能用吗?而且……靠近墙根……会不会也有看不见的脏东西?
但她看着苏禾那笃定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自己手腕上依旧不乐观的伤口……
她咬咬牙,再次站起身,走向那墙根角落。
小心翼翼地采下那几片肥厚油腻的黑耳藓和那几株带着怪异绒毛的寒绒草。它们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阴湿的、带着土腥和微腥的怪异气味。
她回到原地,将这两种新采的东西和剩余的地锦草混合在一起,再次用力捣烂。
这一次,捣出的汁液颜色变得深褐发黑,气味也更加古怪刺鼻,甚至带着一丝辛辣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团看起来更加可疑的、深褐色的药泥,重新敷在手腕的伤口上!
“啊——!!!”
就在药泥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烙般的极致剧痛,猛地从伤口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她全身的神经!
明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向上弹起,眼泪瞬间狂涌而出!身体因为无法忍受的剧痛而疯狂痉挛,差点直接将药泥甩掉!
这痛感远超之前!仿佛那药泥不是解药,而是最烈的毒药!正在活生生地灼烧她的皮肉,吞噬她的骨头!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嗬嗬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酷刑般的痛苦时,那极致的灼痛深处,却猛地透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撕扯般的清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硬生生从伤口深处拔出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敷着药泥的伤口处,开始渗出大量粘稠黑紫的、散发着恶臭的毒血!那原本盘踞在周围的、暗红色的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
红肿发亮的皮肤也开始缓缓回落,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是那种充满毒性的灼热,而是变成了一种伤口正在被清理的、带着希望的刺痛。
拔毒!真的在拔毒!
这剧痛,是解毒必须付出的代价!
明玉瘫在冰冷的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急促地喘息着,感受着那痛楚过后带来的、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虽然虚弱,但那跗骨之蛆般的毒性威胁,正在被强行清除!
她看向苏禾,眼中充满了泪水、痛苦,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感激。
这个女人……她到底懂多少?她仿佛就是这片绝望之地本身孕育出的生存百科全书!
苏禾静静地看着她经历这番痛苦的拔毒过程,眼神平静,只有在她最痛苦时,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直到明玉缓过气来,她才再次动了动手指。
指向明玉手腕上那已经被毒血浸透、变得污秽不堪的临时布条绷带,又指了指她刚才撕扯衣襟露出的、相对干净些的里层布料。
然后,她的指尖在那堆尚未用完的、深褐色的药泥旁,轻轻划过一个简单的符号——
“换”。
意思是:毒血已出,旧敷料已污,需更换干净的布条,重新敷药。
明玉看懂了。她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小心翼翼地解下那肮脏腥臭的旧布条,露出底下虽然依旧红肿、却不再发黑发亮、也不再渗出黄浊毒液的伤口。
她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从里衣上撕下更干净的布条,蘸着旁边干净的雪水,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的黑紫色毒血擦拭干净,然后重新敷上药泥,再用新布条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的轻松。
她靠坐在苏禾身边,虽然依旧能闻到远处的尸臭,手腕依旧疼痛,但那种被毒性侵蚀的冰冷恐惧已经消散。
她看着地上那个“换”字,又看看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手腕,再看看苏禾。
忽然,她默默地伸出手,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破布,蘸着雪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苏禾额角伤口周围那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痂和污迹。
动作很轻,很慢。
如同无声的回应。
你教我“换”药。
我为你“换”来洁净。
在这污秽弥漫的绝境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相互清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庄严的、属于“生”的仪式感。
苏禾没有阻止,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冰凉的布巾拂过皮肤。那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又舒展了一丝丝。
殿外,风声呜咽。
殿内,尸臭依旧,虫声依旧。
但那条横亘的污迹旁,一点干净的、新换的绷带,正在月下闪着微弱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