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第一次有了流淌的迹象。
不再是凝固的绝望,而是伴随着那股新生的、微弱却执拗的能量流,在冰封的经脉中艰难开拓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如同冰河解冻时最初的滴水声,缓慢,却蕴含着不可阻挡的势能。
明玉依旧跪坐在冰冷的月辉中,手臂的酸痛早已麻木,全身的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她不再需要死死盯着骨片的角度,一种奇异的、如同呼吸共鸣般的直觉,开始指引着她的细微调整。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条自苏禾腕间萌芽、正向上缓慢延伸的“脉”中。
感知着它的欢畅奔流,感知着它遇到细微阻滞时的迟疑,感知着它在自己精准加大月华注入、助其贯通后的舒展。
她成了一个沉默的、全神贯注的助产士,协助着这条新生的生命之河,在这具濒死的躯体里,一寸寸地开拓它的疆域。
效果是肉眼可见的。
苏禾右手臂的冰凉僵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皮肤下那原本死寂的苍白,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玉石般的莹润光泽。甚至能隐约看到皮下极其细微的、青色血管的轮廓,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隐没在冻僵的组织之下。
那股能量流在贯通肘部后,并未停歇,而是继续沿着苏禾无意识指引的路径,向着肩颈、甚至隐约向着心口的方向,更加深入、也更加艰难地探索而去。每一次前进,都带来更细微的、内部冰层碎裂融化的噼啪轻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极其微弱的生机的扩散。
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悠长,更加深沉。每一次吸气,吸入的仿佛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空气,还有那流淌的月华能量;每一次呼气,带出的则是更深层的、沉淀的寒意和淤塞的浊气。
眉心的银芒稳定而柔和,如同运转良好的核心,协调着这内部缓慢而伟大的变化。
甚至连那只被深蓝色坚冰彻底封印的左臂,那万年不变的极致深寒,似乎也因为这内部生机的复苏和循环的初步建立,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松动?最外层的蓝冰表面,似乎不再那么绝对光滑,而是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流动感?
融冰,开始了。从最核心处,由内而外。
希望,从未如此具体,如此触手可及。
明玉感受着指尖下那持续不断、坚定向前的能量搏动,一种混合着巨大成就感、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丝敬畏的情绪,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激荡。她看着苏禾依旧平静却明显“活”过来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是一件何等神奇而伟大的事情。
这种参与感,这种被需要、并且真的能做到什么的认知,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化开她心中积攒的厚厚冰层。一直紧绷的、只为了“守”和“等”而存在的意志,悄然发生着蜕变。
然而,在这片缓慢复苏的生机旁,另一场死亡,正以更加迅猛和狰狞的速度,走向终点。
“嗬……嗬嗬……”
屏障另一侧,春杏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倒气声。嘶哑,空洞,带着浓痰和脓液堵塞气管的可怕粘稠感。那声音越来越弱,间隔越来越长。
与之相对的,是那股腐烂的恶臭,已经浓烈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体内彻底液化、腐败了!不再是单纯的伤口溃烂,而是……全身性的、由内而外的崩塌和腐朽!
“噗叽……窸窣窣……”
更加密集、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响起,甚至盖过了她微弱的倒气声。那些嗜腐的甲虫和不知何时滋生出来的、白花花的蛆虫,已经彻底覆盖了她的那只断腕,并向着她的手臂、脖颈、甚至脸颊蔓延!它们疯狂地攫取着这最后的盛宴,发出欢快的、细微的咀嚼声。
明玉甚至能看到,春杏那件肮脏的衣袍下,腹部不自然地鼓胀起来,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诡异的黑绿色,仿佛里面充满了腐败产生的气体和脓液。
死亡。最肮脏、最丑陋、最毫无尊严的死亡,正在咫尺之外上演。
明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和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更加靠近苏禾,仿佛靠近这片缓慢复苏的生机,就能驱散那浓烈的死亡气息。
她不再去看,不再去听,拼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条流淌的“脉”上,集中在那月华的引导上。
但那股恶臭无孔不入,那细微的啃噬声如同魔音灌耳。
生与死,纯净与污秽,希望与腐烂,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了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对峙。
就在明玉被这残酷的对比折磨得心神不宁时——
春杏那持续了许久的、断断续续的倒气声,猛地戛然而止。
彻底的、绝对的寂静,降临在屏障另一侧。
连那些虫豸的啃噬声都似乎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猎物的死亡。
她……死了?
明玉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解脱?是恐惧?还是……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还没等她理清这情绪——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熟透果实爆裂般的巨响,猛地从春杏的尸体上传来!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的、如同潮水般的窸窣啃噬声!仿佛屏障那边瞬间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充满虫豸的沼泽!
浓烈到极致的、带着腥甜气的尸臭,如同实质的毒雾,瞬间爆炸般扩散开来,狠狠冲破了简陋屏障的阻挡,弥漫了整个大殿!
“呕——!” 明玉再也忍不住,猛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这气味太过恐怖,仿佛能直接腐蚀灵魂!
她惊恐地看到,几只吃得油光发亮、体型明显变大的黑色甲虫,竟然循着气味,从屏障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它们抖动着触须,贪婪地四处爬行,似乎被苏禾身上那新生的、纯净的能量气息所吸引,试探着想要靠近!
不!不许过来!不许玷污这里!
明玉瞬间炸毛!所有的多愁善感瞬间被最原始的、守护领地的凶狠所取代!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抓起手边的碎骨片,狠狠砸向那些入侵的甲虫!
“啪!咔嚓!”
甲虫被碾碎,溅出更加恶臭的汁液。
但更多的虫子正在试图钻进来!尸臭如同指引,吸引着无穷无尽的腐食者!
必须彻底隔绝这股气味!必须堵死所有缝隙!
明玉眼睛赤红,彻底疯狂了。她不再满足于拍死零星的虫子,而是开始疯狂地拆解加固那道屏障!她将更大的木板拖过来,将冻硬的稻草和破布更狠地塞进每一个缝隙,甚至不顾一切地用手捧起冰冷的、混合着血污的泥雪,疯狂地涂抹在屏障上,试图用一切可能的东西密封住这边的空间!
动作粗暴,急切,充满了对污秽和死亡最直接的憎恶和排斥。
就在她忙于构建这最后的、绝望的防线时,她没有注意到——
一直沉寂的、专注于内部能量疏导的苏禾,那舒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浓烈的尸臭和明玉身上爆发出的、那强烈到极致的守护意念和排斥污秽的决绝,如同两根无形的针,透过她逐渐复苏的感知,轻轻刺入了那片深沉的平静。
她的右手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指尖没有沾染任何东西,只是极其轻微地、在身前冰冷的空气中,虚划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并非写字,而是一个拂拭的动作。仿佛想要拂去沾染在明玉身上、或者说弥漫在这片空间里的死亡尘埃和焦虑气息。
随即,她的指尖缓缓垂下,落在那个未完成的“脉”字旁边。
沾染着月辉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生机气息,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力量,写下了一个全新的字。
一个比划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疲惫后的欣慰和肯定的字。
“生”。
不再是血淋淋的“守”,不再是绝望的“等”,不再是艰难的“引”和复杂的“脉”。
而是最纯粹的、最终极的——“生”。
仿佛在告诉那个正在疯狂抵御污秽、守护这片初生绿洲的小兽:
你做的这一切。
这挣扎,这抵抗,这引导,这守护……
其名,为“生”。
明玉刚好用一块破布堵死了最后一道缝隙,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惊魂未定地检查着还有没有漏网之虫。
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了地上那个崭新的、散发着微弱柔和光晕的“生”字。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字,又看看屏障那边彻底死寂、却被更恐怖声音笼罩的死亡,再看看身边这片虽然冰冷却流淌着微弱能量、散发着纯净月辉的“生”之领域。
看着苏禾那明显好转的脸色,感受着那稳定有力的能量脉搏……
一路走来的所有绝望、恐惧、挣扎、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最终却在那个简单的“生”字面前,化为了汹涌的、滚烫的泪水。
她不再压抑,也不再害怕。
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脸上的污秽和恐惧。
她慢慢地挪过去,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般,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苏禾那只正在变得温暖的手背上。
感受着那皮肤下奔流的、名为“生”的力量。
无声地哭泣。
为自己,也为这绝境中,终于挣出的——
第一缕,真实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