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寨的梯田,此刻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海洋覆盖。
早稻成熟了。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坚韧的稻秆,谦卑地低垂着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丰收的喜悦。
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每一粒饱满的稻谷都闪烁着温润而坚实的光泽,像是大地精心打磨出的无数颗金色宝石,铺满了层层叠叠的山坡。
周农官站在田埂上,黝黑的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满足。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眼前的稻穗。
指尖传来谷粒圆润饱满的质感,还带着阳光晒透后的温热。
稻秆虽然被丰硕的果实压弯了腰,却依然透着一股子坚韧的生命力,稳稳地扎根在肥沃的泥土里。
丰收的时刻,终于到了。
为了抢收这关乎佤寨未来、也关乎石城税收希望的早稻,秦阳几乎把家安在了佤寨。
晚上收工太晚,他和周农官就睡在岩罕家里。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露珠还挂在草叶尖上,秦阳就已经和佤寨的汉子们一起,踩着湿滑的田埂下到了地里。
抢收,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硬仗。
从晨曦微露到烈日当空,再从烈日当空干到暮色四合。
弯着腰,左手拢住一把稻秆,右手挥动镰刀,“嚓”的一声脆响,一丛稻子便应声而倒。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淌下,流进眼睛里,刺得人睁不开眼,只能胡乱地用沾满泥浆的袖子抹一把。
腰背的酸痛如同钝刀在磨,但没人停下。
时节不等人,晚一天收割,就可能遭遇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让辛苦半年的收成泡汤。
晚一天收割,就意味着晚稻插秧的时间被压缩,影响下一季的收成。
最初几天,秦阳的动作还有些笨拙生疏。
握着镰刀,总担心那锋利的刃口会不小心割到自己的腿,下镰时带着几分犹豫,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佤寨的汉子们看着他,善意地笑着指点。
几天下来,秦阳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流畅,镰刀挥动间带着“唰唰”的节奏声。
到后来,他收割的速度竟能勉强赶上经验丰富的周农官了。
看着身后整齐摆放的一捆捆稻谷,秦阳直起酸痛的腰,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疲惫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这沉甸甸的稻穗,就是沉甸甸的希望。
割下来的稻子被迅速运到寨子里最大、最平整的晒场上摊开晾晒。
为了防止贪吃的鸟雀偷食这珍贵的粮食,岩罕安排了寨子里所有能跑能跳的小孩子轮流看守。
孩子们拿着绑了破布条的竹竿,在晒场边缘跑来跑去,呼喝着驱赶胆敢靠近的麻雀和山鸟,小脸上满是认真的责任感。
这既是任务,也是玩耍,更是参与寨子大事的荣耀。
大人们则片刻不得闲。
早稻收割后的田地,需要立刻清理。
男人们挥舞着锄头、钉耙,将田里残留的稻秆、杂草连根清除,堆到田边沤肥。
紧接着就是深耕和平整土地。
健壮的黄牛拉着沉重的犁铧,在刚刚腾空的田地里来回穿梭,将板结的泥土深深翻起,打散。
妇女和老人则跟在后面,用耙子仔细地将翻起的土块打碎、耙平。
确保土地松软平整,为即将到来的晚稻秧苗提供一个舒适的家。
翻耕平整好的土地,还不能马上插秧。
周农官指挥着人们,将佤寨各家各户早已腐熟好的农家肥均匀地撒入田地。
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养分。
随后,是引水灌溉。
清澈的山泉水顺着新修整过的沟渠,汩汩地流入一块块平整好的水田里。
水面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倒映着蓝天白云。
早已在秧田里育好的晚稻秧苗,被小心地拔起,扎成小捆,运到了田边。
战斗再次打响。
男女老少齐上阵。
人们卷起裤腿,赤脚踏入还带着凉意的泥水中。
左手分秧,右手插苗,身体弯成一张弓,脚步在泥泞中快速而稳健地后退。
动作必须快,更要准。
每一株秧苗插入泥土的深度、间距都有讲究。
田埂上,周农官来回巡视,不时指点着:
“深了!浅了!再分开点!”
整个佤寨的梯田间,只听到哗哗的水声、人们踩泥的噗嗤声和简短有力的交流声。
这是一场无声的接力赛,争分夺秒,只为将绿色的希望尽快铺满这片刚刚收获过的土地。
当最后一把秧苗稳稳地插入泥中,看着眼前一片新生的翠绿在阳光下舒展,所有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但心里却充满了完成使命的轻松和喜悦。
早稻的收获和晚稻的播种,这场关乎两季的硬仗,最关键的一环终于完成了。
然而,丰收的喜悦只完成了一半。
晒场上,早稻谷粒经过几天的暴晒,已经干爽。接下来,是脱粒。
佤寨的人们习惯使用一种古老的工具,连枷。
它由一根长长的木柄和一组用皮绳或藤条串联起来的木板组成,木板可以绕着一个轴转动。
使用时,人们双手紧握长柄,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挥下,利用惯性让木板组重重地拍打在铺在晒场上的稻穗上。
“啪!啪!啪!”
一声声沉闷的拍打声在寨子里此起彼伏。
谷粒在反复的击打下,从稻穗上脱落下来。
周农官站在晒场边,看着佤寨的汉子们汗流浃背地挥舞连枷,虽然动作熟练,但效率确实不高。
他摇了摇头,走到岩罕身边:
“岩罕头人,这连枷脱粒,太费时费力了。佤寨今年只是小规模试种两季稻,产量还不算顶高,尚能应付。”
“等明年全寨推广开,稻谷产量翻倍甚至更多,再用这法子,怕是要把人累垮,也赶不上农时。”
岩罕抹了把汗,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深以为然:
“周农官说的是。那您看,有什么好法子?”
周农官指着脚下的晒场:
“首先,要把这晒场重新平整、夯实,最好能用平整的石板铺一层,保证地面坚硬、平整、无缝隙。这样谷粒才容易分离,也干净。”
他顿了顿,接着说:
“然后,要做几样新家伙,石碾子。用坚硬的大青石凿成圆柱体,表面要凿出棱状或波浪形的纹路增加摩擦。”
“石碾中心穿一根结实的木轴,套上木架,可以用牛拉着在晒场上转圈碾压铺开的稻穗,脱粒又快又干净,省力得多。”
岩罕头人眼睛一亮,这法子听着就省力高效。
他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到了好主意。
他找到了岩桑和王掌柜:
“走,咱们三个一起去买石料,咱们三家一起买,量大,还能让王掌柜好好砍砍价。”
三人风风火火赶到石料铺子。
王掌柜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深谙砍价之道。
他先是不动声色地挑剔石料颜色不够均匀、质地不够坚硬。
岩桑则在一旁帮腔,说用量大但预算有限,不行就再等等。
岩罕则适时地表现出对石料的“勉强满意”和对价格的“极大犹豫”。
三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石料铺的掌柜被他们轮番“轰炸”,急得额头冒汗。
眼看这单大生意要黄,最终在王掌柜“勉为其难”的拍板下,以低于市价整整三成的价钱,拿下了要用的所有石料。
签契约时,掌柜的拿着笔,手都在抖,嘴里喃喃着:
“三位爷……你们这是要我老命啊……”
眼泪汪汪,心疼得直抽抽。
岩桑和王掌柜对视一眼,强忍着笑意。
岩罕则豪爽地拍着掌柜的肩膀:
“掌柜的,放心。以后寨子里要石料,还找你。”
掌柜的这才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石料很快被运回了佤寨。
平整坚硬的石板晒场铺好了,巨大的石碾子也在寨子里石匠的叮当声中渐渐成型。
金色的稻谷在石板上铺开,健壮的黄牛拉着沉重的石碾缓缓走过,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碾压声,谷粒如金色的雨点般欢快地脱离稻穗。
这古老的山寨,正用最朴实的智慧与汗水,加上周农官带来的革新,迎接着前所未有的、属于两季稻的丰收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