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湿冷夜风灌入摇橹小船的破旧篷布,带着水腥气和未散的硝烟味道。船身随着波浪起伏,每一次颠簸都扯动着许明夏固定着夹板的左腿,泛起尖锐的刺痛。她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呻吟,目光却片刻不离船尾那个沉默摇橹的背影。
陈铁柱赤裸着上半身,后背宽厚的肌肉虬结紧绷,古铜色的皮肤上,旧的弹痕与新的青紫淤伤纵横交错,尤其左后背肩胛骨附近一片碗口大的暗紫色,是落石砸中的痕迹。汗珠混着江雾,顺着肌肉的沟壑滚落。他仅凭一只完好的右臂,握着沉重的橹柄,每一次推拉,臂膀上肌肉如同钢索般隆起,带动小船在漆黑的江面上破开一道无声的水痕。那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近乎磐石的坚韧,仿佛后背的剧痛只是拂过山岩的微风。
水生蜷在船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墨泪配方和“零号母体”线索的油布包裹,如同一只护崽的幼兽,警惕地注视着江面。远处,汉口城的方向,火光仍未完全熄灭,映红了半边天际,低沉的爆炸声偶尔随风传来,提醒着他们刚刚逃离的炼狱。
“柱子…歇会儿?换我来摇一段…”许明夏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浓浓的担忧。看着他每一次用力时后背那处骇人的淤伤都随之牵动,她的心像是被针密密地刺着。
陈铁柱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低沉的嗓音混在江风和摇橹声中:“不碍事。这水路俺熟。天亮前必须赶到对岸乱石滩,那儿有接应的同志。”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你眯会儿,腿伤得养神。”
关切被他用最朴实的话包裹着,砸进许明夏心里。她没再坚持,只是将身上披着的、带着他体温的破旧外衣裹得更紧了些,目光焦着在他汗湿的脊背上。冷月清辉洒落,勾勒出他如山峦般起伏的轮廓,那一道道新旧交织的伤痕,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勋章。这份沉甸甸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安心感,源于眼前这个男人用血肉之躯一次次撕裂黑暗换来的。
小船在沉默中前行,只有江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水生抱着包裹,眼皮渐渐沉重。
就在此时! “突突突突——!” 一阵沉闷而迅疾的马达轰鸣声猛地撕裂了江面的寂静,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陈铁柱摇橹的动作瞬间凝固!许明夏和水生也猛地惊醒,心脏骤然收紧!
水生惊恐地指向下游方向:“柱子哥!明夏姐!鬼子的…鬼子的汽艇!”
只见下游江面拐弯处,一艘涂着土黄伪装的日军巡逻汽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劈波斩浪,高速驶来!艇首的探照灯如同恶魔的独眼,惨白的光柱在漆黑的江面上疯狂扫射!光柱几次掠过他们小船附近的水域,距离越来越近!
“该死!是冲着火光来的!水生!趴下!压住包裹!”陈铁柱低声厉喝,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压低身体,右臂肌肉贲张到极致,不再追求无声,而是爆发出全身力量,疯狂地摇橹!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加速,向着江心一片稀疏的芦苇荡冲去!
“在那里!支那小船!追上去!”汽艇上传来日军生硬的吼叫和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探照灯的光柱如同附骨之蛆,死死咬住他们的小船!
“哒哒哒哒——!” 刺耳的机枪咆哮声响起!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泼洒过来,啾啾地钻进小船周围的水面,激起一米多高的水柱!几发子弹打在船帮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木屑飞溅!
“趴底!”陈铁柱用身体挡住许明夏的方向,嘶声大吼!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他赤裸的手臂,带起一道血线!
小船在弹雨中剧烈颠簸,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水生死死趴在船底,用身体护住油布包裹,吓得面无人色。
“这样不行!会被打成筛子!”许明夏看着越来越近的汽艇和疯狂扫射的机枪,大脑在死亡的威胁下高速运转!她目光飞快地扫过江面,又看向小船里简陋的工具——一支备用的短橹,几捆绳索,还有…水生怀里那个油布包裹!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瞬间成型! “柱子!左满舵!冲进那片乱流礁石区!”许明夏对着陈铁柱尖声喊道,手指指向汽艇上游方向一处水面明显翻涌着不规则漩涡、水下暗影幢幢的区域!那里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是行船禁区!
陈铁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没有丝毫犹豫!“抓紧!”他发出一声低吼,仅存的右臂爆发出撼动山河般的力量,沉重的橹柄被他猛地扳向左侧!小船在巨大的惯性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头猛地调转,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牛,悍不畏死地迎着湍急的乱流和若隐若现的礁石黑影冲了过去!
“八嘎!他们想自杀吗?!”汽艇上的日军显然没料到目标竟然冲向死亡水域,机枪扫射为之一顿。
就在小船即将冲入礁石区边缘的瞬间! “水生!把包裹给我!”许明夏厉声喝道,同时飞快地抓起船上的绳索和那支短橹!
水生毫不犹豫地将油布包裹塞给她!许明夏用最快的速度,将绳索一端牢牢捆在油布包裹上,另一端则死死系在短橹的中段!然后,她在陈铁柱震惊的目光中,猛地将系着绳子的短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礁石区相反的、下游开阔的江心方向狠狠抛了出去!
“噗通!” 短橹带着油布包裹落入水中!绳索瞬间被水流绷紧!包裹在江水中沉沉浮浮,被水流带动着,如同一个漂浮的诱饵,迅速向下游漂去!
“八嘎!东西!他们的东西落水了!在那边!”汽艇上的日军立刻被漂流的包裹吸引了注意力!探照灯的光柱瞬间从礁石区移开,死死锁定了那个在江水中起伏的油布包裹!
“快!打捞!别让他们跑了!”日军指挥官兴奋的声音传来!汽艇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追击小船,引擎轰鸣着猛地提速,朝着下游漂流的包裹急速追去!
死神的绞索瞬间松开!小船借着这股冲势,险之又险地冲入了礁石密布、水流汹涌的乱流区!船身剧烈震动,仿佛随时会撞上水下狰狞的礁石而粉身碎骨!
“稳住!”陈铁柱额头青筋暴起,仅凭一只右臂操控着长橹,如同最老练的舵手,在小船即将撞上一块巨大黑影的瞬间,猛地扳动橹柄!小船擦着礁石边缘掠过,船身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许明夏和水生死死抓住船帮,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冰冷的江水不断溅入船舱,刺骨的寒意让人发抖。
“柱子…那包裹…”水生看着下游汽艇追着假目标远去的光点,又心疼又担心。
“那是空的!真的配方和线索,在这里!”许明夏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同样大小、却显得轻飘飘的油布包裹(里面塞满了石块和破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在抛出诱饵前的电光石火间,她早已将真正的核心,贴身藏好!这是她作为情报工作者刻入骨髓的本能——永远留有后手!
陈铁柱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小船,在危机四伏的礁石阵中穿行。每一次精准的操控都牵动着后背的剧痛,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背上流淌,但他握橹的手,稳如泰山。
小船如同幽灵,在嶙峋的黑色巨石和咆哮的白色水花间穿梭、隐没。身后,日军汽艇的探照灯光和引擎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危险暂时解除,但代价是他们偏离了预定靠岸点,困入了这片更加危险的乱流区。
前方的水道更加狭窄,水流更加湍急,巨大的漩涡拉扯着小船,水下暗礁的轮廓在翻滚的白色浪花中时隐时现,如同潜伏的巨兽利齿。
“柱子哥!前面!大旋涡!”水生惊恐地指着船头左前方一个直径足有五六米的巨大漩涡!水流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凹陷,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小船正被一股强大的侧流,无可挽回地推向那个死亡陷阱的边缘!
陈铁柱瞳孔骤缩!右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他猛地将橹柄向右侧死命压去,试图将船头扭离漩涡的吸力范围!然而,仅凭一臂之力,在如此狂暴的水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船头仅仅偏转了一丝,依旧被强大的吸力拉扯着,向着那个恐怖的漩涡中心滑去!
“抓紧!”陈铁柱的吼声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沙哑!小船剧烈倾斜,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船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突然从右岸的乱石滩上传来!子弹并非射向他们,而是精准地打在小船前方漩涡边缘的水面上,激起两朵不大的水花!
紧接着,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穿透水流的咆哮传来: “铁柱兄弟!右满舵!全力!三点钟方向有缺口!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