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放亮。
节日的气息仍未散尽,幽镇仍裹在一层薄雾中,街角的青石板泛着夜雨未干的湿光。
米铺后院的灶台边,锅中炊烟刚起,糯米粥的香味和柴火气息混在一起,静静地弥漫在屋檐与天井之间。
主房堂屋里,碧华坐在桌前,抱着一只灰蓝色布囊,手指一寸寸地抚平皱折,仿佛那不是行囊,而是她要告别的整个十年。
她抬眼看着屋中陈设,那只旧铜镜挂在墙角,斑驳的镜面映出她眼中的迟疑与沉静。靠墙的方桌上,仍放着昨夜折好的香囊与手帕,边角磨得发白,是她亲手绣的兰草纹。
脚步声从偏房响起,莱恩已经醒了。
他蹿出门时还穿着歪斜的鞋子,嘴里嚼着一块干果,一边往自己的小布袋里塞糖饼、蜜枣和那只竹编风车。
“娘,我们能不能早点出发?我想早点到青州去买那种能自己转的纸鸟!”
碧华没说话,只是俯身替他整理衣襟,又拢了拢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莱恩还在自顾自地计划:“青州是不是特别大?有没有楼比咱镇口的塔还高?那边的河,是不是比灵河更宽?”
她轻轻“嗯”了一声,心思早已飘远。
莱恩不知道她昨夜几乎整宿未眠,屋外的月光落在窗影间,她躺在榻上,听着莱素在外头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将微明,脚步声才逐渐归于沉寂。
这时,一声鸡叫打破了沉默。
碧华起身系紧包袱带子,将一些点心果子和水袋拢进篮中,门外,莱素正在商铺中翻账,动作缓慢却重复。
他一夜未曾回房,晨光透过铺前木窗斜照进来,映得他面容格外沉静。
她牵着莱恩穿过院子,迈过那道廊下的青砖阶。院中的晾衣架上,还挂着昨日未干的衣物,风吹动衣角,拂过莱恩的脸颊。
他回头看了眼那只低头啄食的老母鸡,朝它挥挥手。
“再见啦,臭母鸡!我去青州玩一圈就回来!”
碧华轻轻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前铺里,莱素坐在柜台后,一页账簿摊在他面前,笔搁在旁却未曾动。他听见脚步声,抬眼望向门后,却没有出声。
碧华走至门口,与他四目相对,只是淡淡问:“你真的不一起走?”
莱素沉默片刻,答道:“不去了,人多了路反而难走。”
他语气平静如常,眼中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黯淡。
碧华轻轻点头,没有再强求。她低头牵好莱恩,踏出那道门槛。
那一刻,她回首望向生活了整整十年地方。
院中老树刚抽出新芽,仓房的旧锁还挂在原位,天井的水缸泛着薄霜,墙角那株香草静静地生长着。曾经无数日夜走过的每一步,此刻却像要永远留在身后。
碧华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压下心底的不安,迈步向前,莱恩也没觉得今天的母亲有什么特别。
直到他们的身影融入晨雾中,门扉“哐”的一声合上,屋中恢复了安静。
莱素依旧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账面描着空白。他终于伸手取来一只木盒,打开其中夹层,里头放着一枚旧铜叶、一截笔杆和一张发黄的纸条。他盯着它们许久,直到笔尖在指间轻微颤抖。
走出米铺一拐,街道尽头就在眼前。晨雾已渐淡,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几缕新扫过的灰尘还未散尽。
镇子醒了。
巷口粥铺升起炊烟,熟悉的香味迎面扑来。莱恩刚走出门,便欢快地冲到摊前:“李婆婆,早啊!”
卖粥的李婆婆抬头,见他提着小布囊,碧华也牵着他走来,顿时露出笑:“这大早就出门?可别又是闯祸去!”
莱恩咧嘴一笑:“我们要去青州玩!娘说那边有好多热闹看!”
碧华笑着点头致意:“回来后给李婆婆带糖。”
“哟,那我可等着咯。”李婆婆笑着将热粥舀入碗中,嘴角却轻轻一收,望着两人背影缓缓远去。
前方是镇中主街,街口的王记杂货铺刚刚开门,掌柜的老王正抬手挂招牌,见碧华母子经过,放下手中布绳,擦了擦额头。
“要出门?”
“嗯,去青州走走,节也过了,让孩子散散心。”
老王望了望她,又看了眼远处天色,只点点头:“挺好,青州人多,热闹。”
再往前走几步,镇衙门口的旗杆上,黑红相间的王国纹旗随风飘起。一位穿着青袍的中年人正从门后出来,正是镇中管文案的小吏王成。
王成与莱素私交甚好,一见碧华,便快步迎来,眉头微皱。
“莱家娘子,今日去哪?”
“青州。”
王成抿了抿嘴,迟疑片刻,终是低声道:“老莱近来可好?”
碧华愣了下,点头:“如常。”
王成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近些日子,青州那边有些人…你们这一趟,尽量早些回。要是镇里有什么事,也好出出主意。”
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进了衙门。碧华站在原地,心里竟开始浮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望着王成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突然意识到什么:难道莱素瞒着自己更严重的事?
莱恩却没留意大人们这几句低语,正站在街口马车边东张西望。
车夫是一位精瘦的老汉,头戴斗笠,扯着车帘喊道:“去青州的,再等一刻钟,坐满就走!”
车厢内已有两人落座,一位是满脸络腮胡的卖柴汉子,身边坐着个小童,正抱着一捆油纸伞;另一位是个打扮利落的布商,怀中拢着小账册,眉眼精明。
“娘,我们坐哪?”莱恩回头喊。
碧华这才回神,低声道:“后面靠窗。”
他们刚要上车,一个背着竹筐的老汉迎面而来,脸上褶子深深,一眼认出碧华,顿时驻足:
“哟,米铺家的娘子?今日这是出镇?”
碧华点头:“出趟远门。”
老汉“嘿”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迟疑着笑:“今天镇司所那边喊不少人过去问事呢。”
问什么事?
这句话落入耳中,像细针刺入。
碧华的手一紧,险些将包袱提带扯断。她抬头望向街道尽头,镇衙旗帜在晨风中高高飘扬,而米铺仿佛陷入迷雾,早已无法看见。
她忽然很想回头看一眼莱素,但她知道,回头之后,也许再难启程。
“娘——快来呀!”莱恩从车厢探出头,笑容灿烂。
碧华强自平静,将包袱紧了紧,跨上马车,坐在了他身边。
车夫扯起缰绳:“出发咯!”
车轮轧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米铺的方向渐行渐远,镇子的烟火味、屋檐声、老母鸡的叫声、账房中的细细账簿翻页声,统统被甩在了身后。
风从车帘缝隙中灌入,掀起她耳边的发丝。
碧华突然觉得,这风有些冷。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西行,道旁柳树成排,枝条摇曳。春日新草抽芽,枯黄间透出一点青意,路边水渠潺潺,映出高空中游曳的浮云。
莱恩坐在靠窗位置,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像擦了油似的闪亮。
他一会儿扒着窗看河里的鸭子,一会儿又问布商身上的布料为何有香味,吵得车厢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善意笑声。
“娘!你快看,那边有小孩在放风筝!”
“后面那个大嫂子头上戴的花也太大啦!”
碧华只是温声应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可那双眼眸却从未真正落在窗外景色上。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摩挲,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前日夜里,莱素给她看的那张纸。
“旧账未尽,谨言慎行”
也许是因为这十年里他一直如此,沉稳、克己、寡言,从不让她多操半分心。
直到今日出门前,街头数人相继提起杂七杂八的消息,她才忽然回忆起更多旧事。
初识那年,她尚在栖霞城暗香楼,身份超然,已是花魁,往日所见皆是官员富商。
但那个坐在灯影中、眼里满是疲倦与不甘的青年,一杯接一杯地与她喝着温酒,说起任上的艰难,说起人情冷暖,说起“这官,做不长也罢”。
那时她不过觉得这人老实,本性不坏,又未曾轻薄。后来他频频来访,再后来提出赎身,她本是不信的,可他一口气凑足了所需的合银。
她问他合银从何而来,他却只笑:“亲戚凑的,家中也积些老底子。”
她没有追问。
她不敢追问。那时她太想走出那座青楼。那扇门对她而言,是牢笼的界限,是一生的枷锁。她只想相信。
这一信,便是十年。
而这十年,他从不提家中亲戚,从不写信回乡,也不曾有亲族来访。
她突然觉得背心发冷。
车厢轻轻颠簸,布商正在和卖柴汉子聊天,说青州这几日设有展灯会,夜里热闹非凡,客栈早被订满。对面的小童已昏昏欲睡,头歪到父亲怀中。
碧华忽然低声开口:“师傅。”
车夫未回头:“咋了?”
“我不进青州了。”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一股难以动摇的力道,“请你停一下,我们要下车。”
车夫吓了一跳:“姑娘你疯啦?马上就到青州了,哪有下车的道理?”
“我有急事。”她手已搭上车帘,“只要靠边,不耽误你行程。”
“要回镇,就得重新雇车了。”车夫不耐,“这儿到青州不过一炷香,你进去再雇马不行?”
碧华摇头,眼神坚定:“晚了。”
车夫嘟囔几句,终究还是吁了马,在路边停下。
车帘一掀,早春的冷风灌入。
碧华一手提起布囊,另一手牵住满脸懵懂的莱恩。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娘拉下了车。
“娘,我们不是要去青州吗?”
碧华低头看他,眼里却没有迟疑:“我们回家。”
“你爹……还在家里。”
莱恩一愣。
她蹲下,认真地看进他眼睛里,那一瞬间,她的声音低而坚定,仿佛将这一刻封存在命运里:
“莱恩,我们回家救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