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听到“惠嫔”两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巨大的惊愕和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痛楚。
眉姐姐!
皇后竟然让眉姐姐为皇上试药……可这天下得了时疫的人如此之多,怎么就轮到眉姐姐了呢……虽然她对这药方很有信心……可是……
“娘娘……”甄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哀求,她想要说什么,却在对上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皇后挑眉,声音更冷,“莞贵人是觉得,惠嫔金尊玉贵,不能为皇上试药?”
“还是说,你献上这方子,本就没把握?怕害了你的好姐妹?”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地刺向甄嬛,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纵使身份再高,后台再大,也越不过皇上去。
沈眉庄,也不过是试药的“材料”之一罢了。
甄嬛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她献方,是想博一个出路,是想救皇上和眉姐姐,若是能救这宫墙内外的无数性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可皇后的做法,却将这救人之举,生生变成了一场冷酷的筛选。
那些被疫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在皇后眼中,不过是试药的“万全”工具,这份冷酷,让她齿冷。
尤其是,这份试药的“工具”还包括她的眉姐姐!
可是……
她垂下头,声音低哑下去:“嫔妾……不敢。一切……但凭娘娘安排。”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穿透重重宫墙传来的哀鸣。
沈眉庄……她的眉姐姐,此刻也躺在病榻之上,承受着疫病的折磨。
皇后那道旨意,无疑无疑把她放在了奴才的地位上,甄嬛的喉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愤怒,却只能死死压住,脸上不敢泄露分毫。
景仁宫偏殿后的角门,连着一条少有人走的窄巷。
一个小太监缩在墙角阴影里,身子佝偻着,几乎与灰扑扑的宫墙融为一体。
他手里攥着一支秃了毛的笔,膝盖上摊开一本磨得起了毛边的簿子,正借着高处小窗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奋笔疾书。
“……巳时三刻,莞贵人甄氏至景仁宫,献时疫药方一帖。皇后娘娘令:阖宫染疫者,不分老弱轻重,皆赐药一碗,为圣躬试药……”
他写得飞快,字迹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一下,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苦哈哈的弧度,“……啧,这后宫的主子,可真是不把咱们下人当人看啊……太后娘娘这差事算起来居然还是是不错的了!”
他甩了甩写得发酸的手腕,抬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寂静的窄巷,又赶紧埋头继续,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在记录着这深宫之中无声的血色。
储秀宫主殿静得可怕,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生气。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种久病不愈的沉闷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床榻边的小几上,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映着沈眉庄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
她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额上覆着一块湿冷的巾帕。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沉的光线里走进来剪秋兼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
前面一人手里稳稳地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深褐色、冒着可疑热气的汤药。
那浓烈的、混合着古怪草木气息的味道瞬间压过了室内原本的药味,霸道地钻入沈眉庄的鼻腔。
剪秋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照着尺子量出来的:“小主,奉皇后娘娘懿旨,赐药,请小主用药。”
沈眉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眸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昔日的神采早已被病痛和心灰意冷磨得黯淡无光。
她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落在昏暗的帐顶,然后才迟钝地移向床边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最后定格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上。
碗口升腾起的热气扭曲了光线,也扭曲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碗药。
皇后的懿旨……赐药……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在她混沌的脑海里缓慢地滚动,撞击着残存的意识。
她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假孕、失子、时疫……如今,还要成为这“万全”之策下的一枚弃子,为那至高无上之人试药?真是……天大的讽刺。
采月跪在床边,早已泪流满面,她看着自家小主那形销骨立的样子,心如刀绞,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剪秋姑姑,我家小主病势沉重,这药……”
“采月姑娘,”剪秋冷硬地打断她,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皇后娘娘懿旨,阖宫染疫者皆需用药,无一例外。”
“莫要为难奴婢,况且,这药……可是莞贵人进献的呢!惠嫔身为莞贵人的好姐妹,也该了解莞贵人的心意才是啊!”
说着她上前一步,将托盘往前又送了送,那碗深褐色的药汤几乎要送到沈眉庄的脸上。
采月还想说什么,沈眉庄却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只是眼睫的颤动,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挣扎着,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微微撑起一点身体。
采月见状,赶紧含泪上前小心地扶住她。
沈眉庄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碗药上,深不见底,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微微颤抖着,伸向药碗。
指尖触碰到粗糙温热的碗壁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五根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不甘、愤怒和绝望都钉死在那里,掌心的剧痛尖锐地传来,反而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诡异的清明。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碗中那浑浊的液体,仿佛要将其看穿。
终于,她双手捧起药碗,凑到唇边上药味浓烈刺鼻,她闭上眼,喉头滚动,如同吞咽最苦的胆汁,将那一碗滚烫的汤汁,一口一口,艰难地、无声地灌了下去。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蜿蜒在苍白的下巴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喝得很慢,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压抑的呛咳,但她没有停,直到碗底朝天,她才猛地松开手。
白瓷细碗掉落在厚厚的锦被上,发出一声闷响,滚了几滚。
沈眉庄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重重地倒回枕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喘息着。
她闭着眼,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仿佛那碗药抽走了她最后一点生气,一只手死死地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指关节泛着骇人的青白。
整个房间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她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剪秋面无表情地拿起空碗放回托盘,一言不发,转身带着同伴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沉重的门再次合拢,将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的绝望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