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还握着那颗温热的星核,指尖能感觉到它轻微的搏动,像是镇子里哪家炉子上煨着的药汤,慢悠悠地冒着气。他正想说点什么,脚底忽然一空,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地面在抖。
不是那种山风刮过岩壁的震动,也不是黑袍人刀气劈落时的震荡。这抖法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沉闷、持续,带着一股要把整座山脉掀翻的狠劲儿。头顶碎石簌簌往下掉,楚绾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剑尖朝下,冷蓝的光顺着剑刃流进地面,试图稳住脚下裂开的缝隙。
“地脉要断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铁钉一样钉进耳朵里。
齐昭没回话,把星核塞进药囊,顺手按了按腰侧。那里还留着刚才被黑线侵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脚下这动静,这点疼反倒让他脑子清醒。
老姜头靠在石柱边,一只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脸色发白。他没看地上的裂缝,也没抬头看崩落的岩石,而是盯着心核的方向——那条由无数记忆光点组成的光河正在剧烈晃动,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是一盏油快烧干的灯。
阿蛮从角落里窜过来,银耳抖了抖,咬牙道:“再这么震下去,咱们全得埋在这儿。”
齐昭抬眼扫了一圈。那些曾被星核操控的黑袍人现在都瘫坐在地上,有的还在抽泣,有的眼神呆滞,没人再想着动手。他们不再是敌人,但也帮不上忙。老姜头药囊见底,楚绾星力未复,阿蛮耗损不小,他自己也满身伤。
可地脉不管这些。
它不会因为谁累了、谁哭了、谁后悔了就停下崩塌的脚步。
“封住星核眼,才能稳住地脉。”楚绾突然开口,目光落在齐昭身上,“需要纯粹的人间信念。”
齐昭愣了下,“啥?”
“不是功法,不是星力,也不是血祭。”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今天该换哪副药碾,“是真正属于凡人的念头——不为力量,不为复仇,只为‘不想让它塌’。”
齐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汗,指甲缝里还沾着之前撒药粉时蹭上的灰绿色残渣。他想起早上出门前,老姜头塞给他一块蜜饯,说是新熬的陈皮糖,甜中带苦,正好配药香。
那时候天刚亮,镇口的豆腐摊已经支起来了,王婆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街角的小孩蹲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一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说的信念……”他抬起头,声音有点哑,“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明明怕得要死,还得站在这儿,不让别人往后退?”
楚绾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手搭上了剑柄。
齐昭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明心眼悄然开启。
他没去看什么天地大势,也没去想什么拯救苍生。他看见的是济世堂后院那口老旧的药炉,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咕嘟地响;看见老姜头半夜披衣起来添柴,咳嗽两声又默默走回去;看见阿蛮偷偷把最大颗的野莓藏进他饭盒,结果自己啃树皮充饥;看见楚绾背对着他擦剑,动作轻得像是怕吵醒谁,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影子……
一盏灯,在他心里亮了起来。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不是什么金光万丈的神迹,就是镇子里家家户户夜里舍不得熄的那一点微光。有人守着病重的亲人,有人等着未归的丈夫,有孩子抱着破布娃娃睡着了,梦里还在喊娘。
这些光不耀眼,也不持久,可它们一直都在。
齐昭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像是叹了口气。
“我不是英雄。”他说,“我也打不过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首领,连灵力都没有。我就是个煎药的,会搓药丸,知道黄连多放三钱会更苦,也知道病人喝完药后说声‘谢谢’,比什么都值。”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地脉的轰鸣中,却奇异地清晰。
“我不想这儿塌了。不想老姜头以后没地方坐着他那把瘸腿椅子晒太阳,不想阿蛮再被人追着打,不想楚绾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回头都没个人问她累不累。”
他睁开眼。
双眼泛起淡淡的金光。
紧接着,一点、两点、无数点暖黄色的光从他体内浮出,绕着身体缓缓旋转,像是夏夜河边飞舞的萤火虫。它们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一圈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心核猛地一颤。
那条摇摇欲坠的光河骤然稳定,金色的光芒如潮水般涌向四周,与齐昭周身的灯火交汇在一起。地脉的震动开始减弱,裂开的缝隙边缘泛起微光,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缝合。
阿蛮仰头看着,耳朵完全竖了起来,“这……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间灯火’?”
老姜头没说话,只是悄悄抹了把眼角,低声嘟囔:“臭小子,藏得还挺深。”
楚绾站在齐昭身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心核。她能看到那股力量的本质——不是星力,不是妖气,也不是任何修行体系能解释的东西。它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呼吸,像一碗端到病人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药汤。
“有效。”她说,“继续维持。”
齐昭点点头,没动。
他的双脚已经有些发麻,手臂上的旧伤也开始渗血,但他不敢松劲。他知道这股力量有多脆弱——它来自人心最柔软的地方,经不起算计,也受不得亵渎。只要他脑子里闪过一丝“我在救世”的念头,恐怕这灯就会灭一半。
所以他只想着眼前这几个人。
想着明天要不要给老姜头换一副新椅子,想着阿蛮上次说想吃镇东头那家糖糕,想着楚绾的剑鞘是不是该补个扣子了。
就这么琐碎,就这么平常。
地脉的颤抖终于平息下来。
山体不再崩裂,空气中的血红光影逐渐消散,心核的光芒重新变得稳定而柔和。整个裂隙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仿佛刚才那一场天地倾覆,只是众人共同做了一场短暂的噩梦。
楚绾缓缓吐出一口气,肩头微微放松。
老姜头靠着石柱,喘了几声,伸手摸了摸药箱里最后一包药粉,确认还在。
阿蛮坐回地上,变回人形,银耳贴着脸颊,眼睛却一直盯着齐昭。
齐昭仍站着,双目微闭,灯火未散。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以为……这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