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绾的手还没松开。
齐昭没动，也不敢动。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她靠着他的手腕撑住自己，呼吸断断续续，像风穿过破旧的窗纸。
“别硬撑。”齐昭轻声说，慢慢把她往地上放。
楚绾摇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她的眼睛还睁着，盯着远处那片灰烟散尽后的空地，像是怕一闭眼，刚才发生的一切就会变成梦。
可她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齐昭刚把她平躺下去，她的肩膀就轻轻抽了一下，嘴角渗出一点血丝。他立刻翻开药囊，手指在几味草药间快速掠过，最后停在三根干枯的安神草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已经爬得老高，照在焦黑的石头上，蒸出一股闷热的土腥气。阿蛮正扶着老姜头往这边走，脚步慢，但没停。他知道，现在没人能替他做这个决定。
他掏出随身的小陶罐，把安神草、止血藤和养气叶放进去，又从旁边捡了半碗干净的雪水倒进去。火折子一擦，枯枝燃起，火苗晃了几下，稳住了。
药罐坐上去的时候，他闭了会儿眼。
明心眼开了。
楚绾的身体在他眼里变了样——原本流畅的经络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过，断裂处不断有细小的光点飘出来，像夏夜里的萤火，却带着冷意。那些光不是灵力，也不是气血，更像是……她本身的一部分，在一点点消散。
齐昭睁开眼，盯着火苗。
“你说你选对了？”他一边拨弄柴火，一边低声说，“那我可不能让你白选。”
药开始冒泡，起初是清水的颜色，渐渐泛出一点淡绿。就在第一缕蒸汽升起来时，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走进济世堂的样子——青衫，银簪，手里拎着药箱，眼神冷得像井底的水。
他记得自己当时递上热茶，笑着说：“姑娘跑这么远来看病，先暖暖身子。”
她没接，只问：“你们这儿治‘无解之症’吗？”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就在找答案了，只是没想到，答案会是一个煎药的学徒。
火苗跳了跳。
药汤的颜色突然转成微金，那一瞬，齐昭觉得手心有点热，像是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
他吹了口气，把药罐挪离火焰，轻轻搅了两下。
“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也没加星核碎片。”他自言自语，“就是些你嫌麻烦但从不扔的东西。你说过，留着总有用。”
他舀起一勺，吹凉，扶起楚绾的头。
她勉强睁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任他把药喂进来。咽下第一口时，她眉头皱了皱，像是尝到了什么不该有的味道。
“苦？”齐昭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是心在疼。”他说，“药引的是这个，躲不掉。”
第二勺下去，她的呼吸明显稳了些。齐昭松了口气，把药罐放在一旁，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
“以前你觉得力量是星辰？”他问。
楚绾靠着他肩膀，没动，声音很轻：“嗯。”
“现在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他脸上，又滑向远处还未完全熄灭的篝火。
“是……你眼里的光。”
齐昭笑了：“那你多看会儿，反正我也跑不掉。”
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好像松了下来，脑袋轻轻偏了偏，靠在了他的肩上。
齐昭没推开，也没说话。他只是把手搭在她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指尖。她的手还是凉的，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正在慢慢退去。
阿蛮和老姜头走到几步外就停下了。
老姜头拄着拐杖，看着两人，没出声。阿蛮想往前，被他轻轻拉住。
“让他们待会儿。”老姜头说。
阿蛮撇嘴：“她都快倒了还撑着，他也不劝。”
“劝什么？”老姜头哼了一声，“有些人啊，一辈子都在等一个能让她靠一下的肩膀。现在等到了，你还非让她站直？”
阿蛮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手臂，远远看着。
药罐还在余烬上，剩下半碗汤药泛着微光。齐昭低头看了看楚绾的脸，眼皮微微颤着，像是要睡，又像是在挣扎。
“你总这样……”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让人放心不下。”
齐昭愣了下：“我？我天天在药铺扫地熬药，最稳妥不过了。”
“可你每次都站在最前面。”她闭着眼，语气很轻，却说得认真，“明明什么都不是，却非要扛起所有事。”
齐昭没反驳。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法装傻到底。
“我不是英雄。”他低声说，“但要是我不做，谁来做？师父教的，病人在哪，药就得跟到哪。你那天挡在我前面，不也是这么想的？”
楚绾没答。
但她没再说话，也没有挣开。
阳光洒下来，照在两人身上。齐昭感觉肩头越来越沉，知道她是真睡着了。他不敢乱动，生怕惊醒她，只能一点点调整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老姜头慢慢走过来，蹲下，看了看楚绾的脸色，又瞧了瞧药罐里的残汤。
“你这药……不对劲。”他说。
齐昭点头：“我知道。普通配伍压不住她的伤。所以我加了点别的。”
“什么？”
“心意。”齐昭笑了笑，“煎的时候，我想了想她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也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白白死去。这种念头……比任何灵药都管用。”
老姜头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发烧啊。”他嘀咕，“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这不是胡话。”齐昭认真道，“我能看见。她体内的光，是因为喝了药才重新连上的。不是我治好了她，是她自己的选择救了她。”
老姜头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把拐杖靠在一旁，坐了下来。
“你小子……”他喃喃，“迟早要把整个东荒的麻烦都背到自己身上。”
齐昭没接话。
他只是低头看着楚绾安静的侧脸，忽然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他凑近了些。
“这次……没选错。”
风正好吹过，掀起了她一缕发丝，轻轻扫在他的脖颈上，有点痒。
齐昭没动，也没回应。
他只是把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药囊贴着他的腰，里面那块灰扑扑的石头静静躺着，温温的，像一块捂热的玉石。
远处，阿蛮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在焦土上画圈。老姜头闭目养神，拐杖横在腿边。阳光斜照，影子拉得很长。
齐昭仰头看了看天。
云散了大半，露出一片湛蓝。
他刚想说什么，楚绾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抓住了他的袖角。
他低头，发现她虽然闭着眼，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不愿见的人。
他刚要出声，她忽然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慌：
“如果有一天……我记不起你是谁了，你还会给我煎药吗？”